恋爱者的秘密生活
作者: 〔英〕西蒙·范·布伊 著 李露 卫炜 译作者简介
西蒙·范·布伊(1975— ),英国作家,生于伦敦,具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二○○二年,他凭处女作诗集《爱与五种感觉》获得H.R.海斯诗歌奖。他于二○○九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爱,始于冬季》,荣获当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目前,西蒙·范·布伊与妻子和女儿定居美国纽约。《恋爱者的秘密生活》首次出版于二○○七年,是西蒙·范·布伊写作生涯中的第一部短篇集。
小 鸟
醒来后,我满十五岁了。每长大一岁,都像是在过去的年岁之外披上一件新的衣服,有时候,我会把手伸进装着过去的口袋,把以前的事掏出来看一看。
米夏刚才从店里回了家,他说,我们晚上出去庆祝下吧——去看场电影或者去伏尔泰大街的麦当劳吃点好吃的。米夏是我的父亲,但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在巴黎长大,在监狱里学会了认字。以前大概他一直是一个人过的,现在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不确定如果没有了我,他是否还能受得了。
我们住在巴黎。我想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吧,不过,我到底出生在哪里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每个人都说我长得像个中国人,但是米夏说,我比法国面包还要更法国。
一下子中午就过去了,但对于我的“生日”来说,现在仍然还是早晨。我一个人走在“艺术桥”上。这是一座小小的木头桥,一群衣饰鲜艳花哨的美国游客正坐在桥上喝酒。我刚满十五岁,还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但是,我总是能一眼就分辨出,周围人群中谁和谁正在相爱。
一个男人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妻子过桥。他们肯定深爱着对方。轮椅只依靠后排的两只轮子在桥面上滚动,因为丈夫把轮椅向后倾斜靠向自己,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依靠,他才能从她的身体里面吸收到些什么。我希望那个男人能够见到此刻妻子脸上的幸福表情。他们看上去像是东欧人。因为虽然他们穿着考究,但衣物的款式早已经过时了。我猜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巴黎来。我还能猜得到,待会儿那个男人会用全身的力气将女人从轮椅中小心地抱起来,一直抱进灰扑扑的旅馆房间,房间里挂着的是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的皱巴巴的窗帘。我甚至能清晰地知道她在他臂弯里的样子。他会把她轻轻地放在床的中央,好像那里曾经是一条舒缓的河一样。
一个肮脏的乞丐正蹲坐在那群美国游客中间,用蹩脚英语说着笑话乞讨。那乞丐对眼前女孩光洁的大腿毫无兴趣,只盯着瓶底剩下的残酒和盘子里奶酪的残渣。那些美国人看上去脾气都很好,听完笑话都善意地假装开心地笑着,我想,美好生活的关键,应该就是像这样温柔地忽略那些事实的真相,然后我们就能始终怀有随时都能重生的希望吧。
“艺术桥”是木头做的,从桥面木板的缝隙,能看见桥底穿行而过的小船。有时候还可以看到船上一瞬间闪起的光芒,那是游客拍照时亮起的闪光灯,当然很多时候那些游客只是举着相机朝四周毫无目的地拍——我也喜欢这样乱拍,虽然我自己没有相机——但如果我能有架相机的话,我肯定会毫无目的地拿它来四处乱拍的。除了这样,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留下当下正时刻发生着的我们生活的痕迹吗?
米夏的小店在红灯区的皮嘉勒广场。店外挂着鲜艳的霓虹灯——用闪烁的箭头写着“性感”这个词。从我有记忆以来,米夏就有了这个小店。我不能到他的店里去,但我有时会偷偷走到那里的街角去瞅一眼坐在柜台里的米夏。他喜欢坐在那儿读乔治·卡普罗尼,一个早就死了的诗人的诗。米夏说,读他的诗,能感觉语言像鸟儿一般在他的身旁飞翔,在他的耳边鸣唱。
如果你是第一次看见米夏的脸,可能会被吓得逃到马路对面去,因为他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嘴角一直到脸颊。他一直说这是他在密西西比跟鳄鱼搏斗时留下来的,尽管我现在都十五岁了,可也只能这么相信他。
米夏有个叫李昂的朋友,喝醉的时候会来我们家过夜,因为他老婆不让醉酒的他进家门——不过他总是会跟我们解释说,他回不了家只是因为他不想去打搅妻子的美梦。有天晚上,正好米夏在浴室,李昂就给我讲起了米夏伤疤的来历。
“在你跟米夏一起生活以前,”他喘着粗气说,“他的小店外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斗殴。米夏冲了出去,想要制止他们。”他停下,从衬衣口袋里面掏出装着白兰地的小酒瓶。我们俩都抿了一口,然后他拉着我的耳朵贴近他的嘴巴,穿过一阵白兰地的迷雾。“他想把一个挨打的妓女救出来,可警察来得太晚了,最后那群白痴只好把米夏抓了起来——因为那女的把自己给噎死了……”这时候,我们听见门厅里传来了米夏的脚步声,于是这个故事再也没有了结局,就这么消失在之后大人们醉酒的蛮荒之中。
如果知道李昂跟我说了这么多事,米夏一定会把他扔出去,因为他总是希望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一直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我以后能进入索邦大学,巴黎资格最老的学校;然后我会离开这里,只在圣诞节的时候回来看看他,带上从蒙田大道或香榭丽舍大道最昂贵的商店里买回来的礼物。“买完礼物都不用你自己包装,”米夏有一次还感叹了一下,“因为商店里面的女孩儿们会非常乐意地在那儿帮你弄好一切!”
现在,我在我最喜欢的巴黎圣母院附近闲逛,因为它待在属于自己的小岛上。我喜欢看见游客们惊叹于石头建筑那种盘旋而上的美丽。我总是会联想起婚礼的蛋糕,它们因为做得太过精美反而让人无法下嘴——不过,饥饿的鸽子总是能知道事实的真相,数不清的鸽子用它们肮脏的白色爪子像水滴一般降落在大理石地上,用它们小小的脆弱的尖嘴寻觅着食物。
有时候游客们会走进圣母院为某事而祈祷。在我小的时候,米夏总是会跪在我的床边,在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为我向上帝祈祷,提到我的时候他总是把我称呼为“花生”,所以我不确定上帝到底知不知道他祝福的“小花生”到底是谁——不过,如果那里真有一个上帝,他大概能知道任何事情,也应该知道我的真名不叫“花生”吧。
我在巴黎圣母院的台阶上抽完一根烟,看着一个意大利女孩在男友面前摆着各种姿势拍照,之后我去了亚丁公园。记事以来,每个星期天米夏都会带我到这里玩。有一次我还在草地上睡着了,米夏就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的口袋里装满了鲜花。今天我满十五岁了,我需要盘点一下我的生活。我想我是愿意去上大学的,以后我还要送给米夏一辆红色的敞篷车,想起这些在亚丁公园度过的日子,我想为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做一些事情。或许这是生命中我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吧。天空多云而阴沉,公园里的花全都已经盛开了。
这些脆弱瘦小的花瓣竟然能展现出这么多令人炫目的色彩,真是令人惊叹。
米夏的店卖的是录像带,现在还有DVD,都是些半裸的女人跟人做爱的内容。米夏说,有时候做爱跟爱情其实完全无关,他从来不把这些黄色光碟带回家,他总是说,那些在皮嘉勒广场发生的事情,就让它们永远留在皮嘉勒。在我站在街角看着米夏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妓女走过来问我是否要做生意。我会告诉她们我有个朋友也干她们这一行,然后她们就会对我笑,递烟给我抽。我确实跟很多妓女成了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那个是桑琴,她说她年纪大得足够做我的祖母了。她总是穿着闪闪亮的紧身漆皮短裙,上衣的布料少得几乎什么也遮不住。我不能总是跟她站在一块儿,因为这会影响她的生意。她有一双漂亮的长腿,皮肤就好像皮革一样,可她好像对自己的长相一点也不在意。她认识米夏,她说米夏曾经跟她们中的一个女孩谈过恋爱,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没在一起。十二岁以后我想搞清楚那个跟米夏谈过恋爱的女孩的名字,希望还能有机会让米夏和她重新在一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桑琴,可她用双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告诉我说,那个女孩已经死了,这就是结局。
可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女孩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发现米夏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密切的女朋友。所以那女孩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桑琴偶尔会送我一本书做礼物,如果在工作,她就会托她的妓女朋友把书转交给我。最近她送给我的书,名字就叫作《种下希望并收获幸福的男人》。
在我的十五岁生日的这个多云阴沉的午后,我看见米夏正坐在他的柜台那儿看书。如果知道我跑到这里来,他一定会非常生气,并且用一整天不跟我说话或是其他的方式来让我知道他在生气。他不会再有任何兴致出去玩儿,不管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得小心地躲在人群的阴影背后,看着他。米夏正在读诗。在那些卡普罗尼的诗集上,他在图书的空白书边上也写下了自己写的小诗。曾经有一回,在那个愚蠢的时刻,我执意要翻开书看看米夏写的诗,米夏急忙从我手里把书夺走,结果把书都给撕坏了。我俩都感到非常难过。
米夏告诉我,他的这些诗并不打算留给我——它们是一群群小鸟,只愿与其他的小鸟为伴。当我问起他这些诗是留给谁的,他的眼里流出了一颗孤独的泪,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却因为伤疤改变了轨迹。
米夏每天四点会结束工作回到家。那时他会希望看见我正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看电视,等着他回来一起出门庆祝。他说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可时间真的很难熬。我猜他给我买了双新的运动跑鞋做礼物,因为在用吸尘器打扫房间的时候,我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耐克鞋盒。我没打开盒子。我也喜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存钱。他在餐柜的下面放了一个存钱的酒瓶。如果米夏的厨房里传出瓶子打碎的声音,邻居们就会知道,有人又要过生日了。邻居们都喜欢米夏,尽管每个人都花了一段时间来接受他脸上的伤疤和他曾经蹲过监狱的事实。
我们住在巴黎的第二区。这个街区像蛇蜕下的皮一样将巴黎市中心给缠绕起来。桑琴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门道口等客人,也许她现在已经找到了一单生意吧。米夏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招呼来买片子的顾客。他深吸一口烟,脑袋往后一仰,一阵香烟的雾气被吐了出来。
我开始慢慢地走回家,我很喜欢经过蓬皮杜艺术中心的那段路。如果你是第一次见到蓬皮杜中心,你会以为它还在建造中,但其实那就是它的风格,你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见里面的构造。我最喜欢看见游客在它透明的身体里沿着固定的线路游走,就像一队队的蚂蚁兵。蓬皮杜中心外有一个面包车大小的金杯。可没有人想过在里面种点什么,所以大概它放在那里就是为了展示。
虽然米夏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米夏和我的相遇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米夏说,在他遇见我以前,他是一个大坏蛋,后来是我改变了一切。在他出狱的那一天,他说,他坐上了地铁,那时候我肯定已经有三岁了——或者这只是他那么认为而已。他说,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地铁车厢的门关上了,而我就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说,我的父母被关在了门外,他们在站台上拼命地敲打着地铁的玻璃门,大声哭喊着。他说,我一定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进了车厢,在他们发现我之前车门关上了。我经常问他我父母的长相,这时米夏的表情总是很悲伤。他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高贵体面的人。他说,我的母亲就像某个亚洲国家的公主,穿着最上等的皮草大衣,涂着嘴唇好像都着了火般的红色唇膏。
米夏说,我的母亲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头发垂落在脸庞的四周,仿佛是因为母亲的美丽而不敢太过贴近。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美国人,穿着那种手工制作的最昂贵的西装。米夏说,他是一个很强壮的人,但是因为英俊所以往往会让人忽略他的强壮。他说,他们在哭泣,像小孩一样猛烈地敲打着地铁的车门;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有人这么痛苦过。
米夏说地铁开走的时候我就开始不停地哭,所以他只好一直坐在地铁上,直到终点站。没有人来管我,所以他把我带回了家。我总是哭个不停,一整年里像老天下雨那样动不动就哭。他说,我搞得邻居们一群群地过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大一点后,我很生气米夏没能找到我的父母,我想可能他们就住在纽约的某个地方,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直到他们能找回我,他们唯一的儿子。米夏告诉我说,他曾经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吃不睡地去找他们,最后他发现他们都死了,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上他们遭遇了飞机失事。我的钱包里,有一张阿根廷的地图,那是我从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撕下来的。有时我会用手指在地图上的城市间画出一条条航线,猜测他们乘坐的飞机到底是从哪儿掉落了下来。
九岁的时候,米夏给过我另外一个选择,我可以去某家孤儿院里生活,不过他也跟我详细说明了他是怎样从一家孤儿院里长大的,以及他在那里的生活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我喜欢坐地铁,虽然地铁里阿尔及利亚帮的男孩们有时会朝我吐唾沫。当地铁缓缓驶进米夏发现我的那个站台时,我总会疯狂地朝着四处看。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寻找他们。米夏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那种人,而我长大以后也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可有一次桑琴的一个妓女朋友说我长得像一个叫安妮·李的女人,桑琴扇了她一巴掌让她闭了嘴。或许,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会去问问桑琴,这个叫安妮·李的女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