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变”与“不变”

作者: 牛新春

【关键词】特朗普  美国中东政策  中东格局

2024年1月20日特朗普二进白宫,其执政风格和近期中东形势的重大变化,将推动美国中东政策向“变”的方向发展。然而,美国在中东的根本利益及其基本目标具有相对稳定性,并不会因美国总统更换、政党轮替而迅速改变,因此美国中东政策也具有一定延续性,呈现出“不变”的一面。“变”与“不变”都是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主要特征,也是矛盾的一体两面,是观察美国中东政策不可或缺的两个视角。

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三个“不变”

美国中东政策是其全球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全球格局和美国全球战略并没有因特朗普上台而改变,美国中东政策的基本方向也不会大变。回顾2018年以来的美国中东政策可以发现,2017年特朗普没有逆转奥巴马的基本方向,2021年拜登没有推翻特朗普的主要政策。2025年特朗普也不会摧毁拜登的基本政策框架,其中东政策会有相当大延续性。过去10年,美国中东政策的根本目标是遏制伊朗、改善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关系。美国对伊朗软硬兼施,对以色列小骂大帮忙,对巴勒斯坦口惠而实不至,区别仅在于软和硬的比例、骂和帮的程度、口惠的频次。特朗普2.0也不会例外。

首先,美国中东战略收缩的态势不会变,主要体现是美国不会再打一场大规模中东战争。2001年“9·11”事件爆发后,反恐是美国全球战略的中心,中东处于关键地位。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标志着反恐时代结束,美国开启中东战略收缩,中东地位下降。2020年美国成为稳定的石油净出口国,实现能源独立,中东地位进一步滑落。2022年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宣布,“后冷战时代结束,大国竞争时代开始”。[1]大国竞争时代,美国要把战略资源集中到欧洲和亚太,中东战略收缩的压力更大了。奥巴马曾这样总结美国中东战略收缩的原因:美国没有能力治理中东,治理的想法是错误的;即使中东对美国特别重要,美国也没有办法改善那里的形势。[2]

避免卷入大规模中东战争,特别是不参与地面战争,是美国中东战略收缩的核心。冷战时期,美国在中东实施“离岸平衡”,不直接卷入战争,在当地几乎没有驻军。冷战结束后,美国在中东实施大规模军事干预政策,先后发动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巅峰时刻派出53万军队,美国开始在中东建立永久性军事基地,保持数万人的常驻军。2011年美国开始战略收缩,虽然军事存在和开支没有明显变化,但是再未直接参与地面作战。2012年叙利亚在“化学武器问题”上越过美国红线,奥巴马按兵不动;2014年恐怖组织“伊斯兰国”兵临巴格达城下,奥巴马没有出动地面部队;2023年加沙冲突伊始,拜登就确立了“不出动地面部队”的基本原则。除非美国人、美国财产受到大规模直接攻击,未来美国卷入大规模中东战争的可能性非常低。

美国不愿意为中东而战,这个清晰的信号中东各国都接收到了。美国的对手受鼓舞,美国的盟友受困扰,这是战略收缩必须付出的代价。2015年以沙特为首的多国联军空袭也门,同年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问题,2023年底也门胡塞武装袭扰红海,2024年伊朗袭击以色列本土,同年土耳其主导叙利亚政治过渡,这些事件或多或少都与美国战略收缩有关联。曾在里根时期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中东事务主任的坎普对此表示,“我从来没见过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小。”[3]

其次,推动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建交,扩大《亚伯拉罕协议》伙伴国的方向不会变。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的矛盾长期困扰美国。在中东,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都是美国的盟友,阿以敌对甚至爆发战争让美国左右为难。巴勒斯坦问题是阿以矛盾的主要症结,因此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美国积极推动解决巴以问题,以便为阿以和解奠定基础。当时美国、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都认为,解决巴以问题后,阿以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然而2014年美国主持的最后一轮巴以和谈失败后,美国推动巴以和谈的热情消退,此后美国再未主持巴以和谈。巴以和谈停滞不前,但美国对阿以和解的战略需求却不断增强。美国要搞中东战略收缩,减少对中东的投入,必须让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形成地区多边安全联盟来减轻美国负担。在此背景下,美国和以色列转变思路,搁置巴以问题,优先解决阿以问题。新思路成效明显,2020年在美国斡旋下阿联酋、巴林、苏丹和摩洛哥4个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

2021年拜登上台后,重点推动沙特与以色列建交。在加沙冲突的新背景下,拜登再次把巴以问题摆到美国中东政策的中心位置,试图把巴以问题与阿以问题挂钩、联动,推出沙以建交的一揽子“大交易”方案。根据这个方案,以色列要承诺推进“两国方案”,美国同意向沙特提供具有条约性质的安全保障,换取沙特同意与以色列建交。这个交易需要同时满足多个前提条件,美国和以色列都不同意沙特提出的条件,“大交易”最终胎死腹中。但是阿以和解符合美国根本利益,更何况《亚伯拉罕协议》是特朗普第一任期最大的外交成就,特朗普势必重拾《亚伯拉罕协议》。

第三,制裁、削弱和围堵伊朗,改变伊朗行为的政策方向不会变。伊朗一直被美国视为在中东最大的对手,美以与伊朗“抵抗轴心”的对抗是中东最突出的矛盾之一。2002年伊朗核问题出现后,美国与伊朗的矛盾更加尖锐和紧迫,冲突与战争的风险不断累积。从那时起,美国频繁交替使用制裁与谈判两手策略,目标就是改变伊朗在核、导弹和地区问题上的行为。

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变”与“不变”0
2025年2月4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举行会谈,重点讨论加沙停火问题。

2009年奥巴马上台后,美国制裁和谈判的两手同时强化,美国与伊朗的对峙加剧。2011年美国首次大规模制裁伊朗石油行业,2015年谈判取得成果,美伊签署核协议。2018年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对伊朗“极限施压”,谈判的一手明显削弱,制裁成为主旋律。2021年美伊重启核谈判,谈判又回到中心位置。最终,谈判无疾而终,伊朗核能力反而取得前所未有的进展,首次生产出丰度为60%的浓缩铀。同时伊朗突破美国制裁的努力也取得成效,石油出口量达到200万桶/日,几乎回到2016年制裁解除时的水平。伊朗问题再次变得突出和尖锐,特朗普将会采取制裁与谈判的双轨政策,但制裁的一手更重、更优先。

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四个“变”

特朗普有相当强的反传统、反建制倾向,对出人意料的“大交易”有特殊偏好。同时,同2021年特朗普离开白宫时相比,中东形势已经发生巨大变化。这些因素决定了特朗普2.0时期的中东政策必然会与拜登时期有较大不同,甚至可能有一些前所未有的举措。特朗普首次就任总统时,美国就退出了伊朗核协议,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戈兰高地是以色列领土,这些行为明显背离美国中东政策的传统。

特朗普2.0面对的是一个新中东,全球、地区和国内三个层次上的权力结构同时重组。全球层次上,俄罗斯因叙利亚局势剧变而影响力下降;地区层次上,伊朗因“抵抗轴心”受挫而处境困难;国内层次上,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和伊朗等国家都出现内部权力失衡。整体看,中东形势的新变化对美国有利。美国中东研究所研究员法迪·尼古拉斯·纳萨尔说:“这是多年来华盛顿决策者只敢在梦中想象的事情,如今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4]结束旧战争,避免新战争,减少美国投入,达成举世瞩目的“大交易”,是特朗普中东政策的主要目标。

第一,美国可能减少对以色列的政策约束,放任以色列构建“中东新秩序”,但是由以色列自己承担后果和代价。此轮加沙冲突中,拜登既要价值观利益又要现实战略利益,既要打击敌人又要避免冲突升级,美国中东政策因此前后矛盾、言行不一和优柔寡断。拜登不断给内塔尼亚胡出示黄牌甚至红牌,曾反对以色列对加沙的地面战争、对真主党的战争和对伊朗本土的袭击,但最终均为以色列的上述行动提供了强大的军事支持,以色列因此拿捏住了美国的软肋。《纽约时报》披露,2024年9月27日以色列定点清除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前,内塔尼亚胡认为,如果事先通知美国,拜登一定会反对,即便不通知美国,美国也会帮助以色列对付伊朗的报复,因此不需要通知美国。[5]

特朗普也支持以色列,但是同拜登的做法会有明显区别,这是由特朗普本人及其共和党内民粹主义者的价值观决定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约翰·伊肯伯里认为,特朗普挑战美国自己建立的自由国际秩序的每一个要素:自由贸易、对移民开放、多边主义、安全联盟、民主国家团结和人权保护。[6]特朗普对人道主义危机、巴勒斯坦人权和以色列民主制度等议题不敏感,对以色列的政策将更直接、简单,伸缩空间更大。

经过一年多的战争,以色列对哈马斯、真主党、叙利亚和伊朗造成沉重打击,“抵抗轴心”处于崩溃边缘,以色列的战略处境已经明显改善。借此机会,以色列要继续扩大战果,改变游戏规则,建立“中东新秩序”,将军事胜利转化为政治和战略优势。之前,以色列对哈马斯实施管理、控制政策;未来,以色列要消灭哈马斯,永久性控制加沙局势。之前,以色列与真主党之间形成心照不宣的战术平衡,小打小闹而不突破红线;未来,以色列要彻底解决真主党武装,把真主党赶回到黎巴嫩利塔尼河以北,保持随时打击真主党的态势。之前,以色列只打击叙利亚境内的伊朗军事目标,不打击叙利亚政府;未来,以色列明确警告,如果叙利亚允许伊朗在其境内活动,以色列将直接打击叙利亚政府。之前,也门胡塞武装主要由美英军队对付;未来,以色列会亲自动手,声称要定点斩首胡塞武装全部领导人。之前,以色列对伊朗实施“影子战争”,不直接打击伊朗本土;未来,以色列打击伊朗本土的可能性大增。若要建成这样的“新秩序”,以色列需要持续不断地对周边国家实施军事打击,拜登政府曾强烈反对以色列延长和扩大战争。

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变”与“不变”1
2025年2月4日,美国华盛顿,美国中东问题特使史蒂夫·威特科夫与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沃尔茨向媒体发表讲话,表示美国不会停止向以色列出售武器。
特朗普2.0美国中东政策的“变”与“不变”2
2025年2月5日,美国华盛顿,美国白宫新闻秘书卡罗琳·莱维特在简报会上表示,美国总统特朗普没有承诺向加沙派遣地面部队,美国也不会为加沙的重建“买单”,美国政府将与美国在该地区的合作伙伴合作重建该地区。

特朗普可能为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开绿灯,但美国不直接卷入,甚至不公开提供实质性支持,让以色列自己承担代价。2024年11月特朗普胜选后,立即向真主党和哈马斯发出信号。特朗普威胁,如果真主党、哈马斯拒绝达成停火协议,就会放任以色列扩大战争。这样的威胁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真主党与以色列达成停火协议,哈马斯回到谈判桌。目前,以色列的战争目标转向了胡塞武装,并且寻求同美英联合作战。特朗普给以色列开绿灯的可能性较大,但是联合作战的难度大。毕竟,一年来美国已经在红海危机中花费10亿美元,没有见到任何成效,这样的投入不符合特朗普实用哲学。

第二,美国将利用伊朗的弱势地位,兼用“极限施压”和“军事打击”两大威慑手段,同时敞开谈判大门,迫使伊朗改变其行为。拜登既要保留经济制裁,又要恢复核协议,还要避免冲突升级。而特朗普将推出更严厉的“极限制裁”2.0版,尽最大可能卡伊朗经济的脖子。特朗普会默许甚至支持以色列打击伊朗本土,这意味着美国政策的重大转变。历史上,美国多次抑制以色列打击伊朗,特别是2012年制止以色列袭击伊朗核设施。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特朗普认为伊朗地区影响严重削弱,美国可以采取更大胆的行动,向中东部署更多的军队、战机和军舰威慑伊朗,向以色列出售更先进的武器,使其有能力打击伊朗核设施,美国只有一个前提:不发生战争。[7]

当然,军事打击和经济制裁都是手段,美国的目标是改变伊朗的行为,并且不以战争为代价。同其他几任美国总统相比,特朗普非常喜爱“大交易”,希望成为首位访问伊朗的总统。同时,伊朗政府也有达成协议的强烈愿望,希望美国解除对伊朗的经济制裁。伊朗负责战略事务的副总统贾瓦德·扎里夫在美国《外交事务》撰文指出,伊朗政府已准备好处理与美国的紧张关系,美国刚刚选出一位新总统,让我们不要错失这个新起点的机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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