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重要驿站

作者: 袁伟时

1947年至1950年,我在广州南海中学念高中。

广州为什么会有个南海中学?

广州西边原属南海县,东边属番禺县。直到民国成立,各自的县政府才分别迁至佛山和新造镇,广州市政厅则迟至1921年才成立。番禺学宫曾挂上“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招牌,让它免遭破坏,而今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南海学宫在米市路,现在仍存残迹,原地中共广东省委统战部的办公大楼高耸。

广州有个南海中学,加上在六榕寺附近的南海县衙门遗址和米市路学宫残迹,三点遥遥相望,留下南海县治曾在此间的印记。

惭愧,过去我很不了解母校!

谢虎成校长和江慧琼、曾哲老师收集翔实史料,编就《猗欤南海百粤光——广州市南海中学校史(1723—2018)》(吉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简称《校史》)。捧读以后,解开了我心中几个困惑已久的谜团,也增进了我对民国教育和政治复杂面貌的认识。

谜团之一,学校明明在西华路有个出入方便的校门,入学通知书和各种正式文书上为什么总是说校址在光复北路高第坊芦荻西巷?我入学时到光复北路,找到高第坊,走一段路才是芦荻西巷,走过斜斜的巷道,才看到那个古怪的校门:一个年代已久的灰黑色中式门,接着是由圆柱撑起的还有门厅的颇为威武的西式“二门”。弯弯曲曲的小巷寻门之路,实在难为了新生,特别是外地来的。大概是尊重久远的历史,舍不得把校址改写到西华路。

此外,同学中有人说这里原来是平南王尚可喜的“王府”。

读了《校史》才知道,这里原先是报资寺。平南王府(平南王府原址在今解放北路广东迎宾馆)不在这里,但的确与这位王爷有关。1650年,他率领清军围城八个半月,攻下广州,屠杀十二天,约十万广州府的平民百姓死于屠刀下,占当时广州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也许出于内心的恐惧和忏悔,后来他在广搜财货之余,扩建和新建了好些佛寺,有确切记载的是扩建大佛寺和新建报资寺。1673年至1681年的三藩之乱,他拥护朝廷,反对叛乱。其长子尚之信则反复无常,先叛后降,被赐死,尸骸埋在这里。尚可喜有三十七个儿子、三十二个女儿,从诗人、骚客的感叹中,可知此地曾经水波荡漾,芦荻护岸,榕荫蔽日,曲径飘香,真个清凉好去处,还有供人吊古挥泪、拈花澄心的禅堂。

戊戌维新前后,全国各地兴起办新式学堂的热潮,基本途径是书院改制,或没收庙宇办学。1898年7月,光绪皇帝发布上谕:“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至于民间祠庙,其有不在祀典者,即着由地方官晓谕民间,一律改为学堂,以节糜费而隆教育。”戊戌政变后,慈禧垂帘听政,这条政策没被废除,特别是1905年废科举前后,此风继长增高。南海中学的诞生和成长,就是走光绪皇帝规划的书院改制和没收寺产的道路。

1904年,南海县将广州城里的西湖书院和院址在西樵山的三湖书院的资产合起来,年息二千元,在西湖书院原址办了一个简易师范科。1907年,改为南海中学堂,首任监督(校长)为朱世畴(勷寰)。稍后,经省提学使批准,广州城西的报资寺拨给南海县办学,经过几年拆建,南海中学堂于1910年迁到光复北路。

佛寺兴废,均在长官一念之间,财产权没有切实保障。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国民党组建的广州市政厅搜刮民财,以弥补军政费用,又一次把许多寺庙财产当作官产拍卖,闹得佛怒人怨。

旧门应是古刹原来的大门,西华路的“后门”是1928年才建的。

痴长八十七,回望一生,南海中学是我最重要的人生驿站。

在这里,我从一个说客家话、不满十六岁的腼腆少年,成长为共产党领导的秘密组织广州地下学联(青年团)成员和共产党员。从此,我的一生与共产党紧密相连,把争取自由、民主和国家富强作为不变的人生目标。在革故鼎新之际,我们奉命悄悄地成立应变小组,组织住校同学巡逻,保卫学校。南海中学1949年10月前加入地下学联的有曾乃众、袁伟时、莫景威、何乃钊四人。10月14日解放军入城后至年底,又吸收了高自强、苏嘉楷、曾乃博、扶展鹏、黄业标、冯永源等六人。1950年上半年,广州市大学、中学的共产党员分属两个支部。中山大学单独成立支部,其他学校合为一个支部,成员有:岭南大学卢永根、王屏山、蔡耘耕,广东文理学院陈积国,广东法商学院蔡贤书,广雅中学简乃强、陈国强、尹溢余,协和女中徐雪宾,知用中学黄炳忠,南海中学袁伟时。当时党员身份信息对外不公开。

在这里,我默默读了从图书馆借来、从汉民路(今北京路)大小书店中淘来、朋友们秘密传来的一大堆人文和社会科学著作,一期不漏读了《观察》和《世界知识》,也读了不少小说和诗歌。那时,从广州到家乡兴宁,路上很不平静,有家归不得。三年住在学校,尽享在教室一个人闭门读书的乐趣,遐思默想中孕育了仇视专制、追逐自由的观念,产生了向往刻骨铭心之爱的少年情思。后来,我在学术上做出些许成绩,无论知识积累还是治学方法,都归结于在这里奠立了初基。

2004年6月,我第一次回母校。那一天,《看世界》杂志总编辑周琪召集二十多位友人在人民北路一家餐馆聚会,悼念一周前逝世的著名杂文家、维护正义的勇敢斗士牧惠(林文山)先生(《红旗》杂志文教编辑室原主任),餐馆与我的母校近在咫尺。饭后我绕进西华路,校门口挂着广州市第十一中学的牌子,门卫听说是老校友来访,客气地让我进去。走遍全校,教学楼旁的参天大树和操场边上靠近芦荻西巷的两棵老榕树还在;新楼矗立,原来的宿舍、礼堂、教室、图书馆等老建筑已全无痕迹;镶在重建的半边亭上的一块石碑,居然不是原来的朱勷寰纪念碑……五十四年过去了,故人不在,故园也完全消逝!人非物非,黯然离去,心想大概缘尽于此了。

2005年,应邀到佛山市图书馆做报告,长期以来压在心底的对母校的思念再次萌动,我提出想顺便去市郊新建的佛山南海中学看看。图书馆一早派车到广州接我直奔西樵山,车子驶上大桥就看见巍峨的校舍。到达后,学校负责人热情地介绍情况,带领参观。一个设备先进、环境优美、管理严格、成绩斐然的新南海中学!高兴之余,想到老校现状,难免有点失落。

峰回路转。2006年,十一中复名广州市南海中学,老校复苏了。校庆日,同班同学相约回去看看。校史室展示百年历程,昔日校园和师长的照片嵌在墙上,勾起缕缕思绪。我为母校再生而欣慰!

从初创到1953年改为公办的广州市第十一中学,南海中学先后有七位校长,任职最长并把学校带至巅峰时期的是曾校长(1924—1938,1946—1953)。他教我们世界史,用英文教材,讲得很清晰,同学们也认真学。但他不苟言笑,与同学甚少交流。

根据诸如此类的片面印象,许多同学都觉得曾校长和事务主任罗楹存老师严肃古板。罗老师喜欢训人,同学们的乐事之一,是背后叫罗老师的绰号,学罗老师训人的腔调。

读了《校史》,我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脸红!

曾校长和罗老师都曾是激情澎湃的热血青年,爱国,追求自由、民主的热忱绝不落后于人。

1925年5月30日,上海学生两千余人在租界游行,就日本纱厂镇压工人罢工,打死工人顾正红之事抗议示威。英国巡捕竟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五卅惨案”,震惊中外。

为支持上海同胞,广东人做了两件大事:

一是从6月19日开始,二十五万人开展省港大罢工,坚持了一年多。省港大罢工的主要领导者是苏兆征,他的秘书是共产党员罗楹存。

二是6月23日,十多万工人、商人、学生在东校场集会,会后游行到沙面(当时的英、法租界)对岸,投掷石头等物到租界泄愤。英、法士兵开枪,当场打死五十多人,其中一位是南中学生;一百七十多人受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

6月23日,三十二岁的曾校长率领南海中学师生参加集会和大游行,在被迫撤退过程中,他的长衫被撕烂。

南中人维护正义的爱国之心一直在跳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第六天,曾校长召集全校师生开抗日大会,成立抗日委员会并自任会长。委员会组织三十个演讲队、募捐队在市区和各乡奔忙一个多月。其后,热情不减,继续用各种方式支援前线。南海中学支持抗日的活动居广州各校前列,与中山大学同为媒体最为关注的对象。

曾校长住在校内香泉楼,家则在清平路一栋三层小楼。曾校长住二楼;未婚儿女住在三楼,楼梯可以直达。他的十三个儿女,我认识七个,其中四人成了我的朋友。他的四公子乃众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班好友,同时也是我参加地下学联的介绍人和单线联系人。我对他家情况略知一二,他在广东文理学院物理系念书的二女鹜珠是地下党员,芷珠(执信女中学生)和乃众是地下学联成员(青年团员)。一中、二中、华侨中学、执信和南海中学好些地下学联成员都是他们发展的。后来一中、二中和侨中的成员交由我联系。他家还是共产党广州市工委的联络点。我们和二中、执信女中几个同学组建的秘密读书小组,有时就在他家三楼聚会。

那时,共产党给学联布置的任务是团结同学,保护学校,迎接解放。1949年9月,国民党军一个自称连长的人闯进学校,找到处理日常校务的郭尔悫老师,要求给他一间房,并让他的家属住进来。郭老师严词拒绝,而暗地里参加了纠察队的同学已围上来,保护郭老师以免受到伤害,那位连长只好灰溜溜跑掉了。

有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在南中上学期间,校内没有国民党和“三青团”的活动。曾校长是广东文理学院历史系和外语系的教授、系主任,还兼任学院国民党区分部委员和“三青团”干事长。完全由他作主的南海中学,却把国民党、“三青团”拒之门外。同时,学校的行政架构中居然没有训育处和训育主任,我也没有听过他和其他老师讲国民党的官话、套话。

这些举动的合理解释是,他在保护自己的学生,以免卷进当时的党派纷争。不同于对反动政府的欺压,他义愤填膺,全力抗争;也不同于对日本侵略者,他国仇家恨在心。1945年春,国民党军队大溃败,湖南、广西大部和广东北部(包括战时临时省会韶关)沦陷。当时,曾校长远在流亡粤西的广东文理学院,大女儿在去找他的路上,留在韶关来不及逃离的夫人和两位尚未成年的女儿被日寇强奸。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随后,内战炮火纷飞,国民党到处迫害共产党人,学校不能不考虑现实环境。如何应对,任何人都会踟蹰再三。他选择了政治中立,希望学生认真读书,尽快成才。

二十世纪上半叶,为数不少的教育家和士绅秉持这样的态度。教育救国,人才兴国,是他们念兹在兹的大事。

为什么要办私立南海中学?1922年,南海县政府要把学校迁到佛山,改为师范学校,并停发每年五千元的经费。旅港南海商人极力反对,毅然每年捐资九千至一万元,把学校改为私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南海中学的兴盛,离不开在香港的南海商人的鼎力支持。1922年,旅港南海商会在文告中说:“国家需人才,人才需学校,其说不易矣。比年来干戈兴,学校废,人才式微,国家胡赖?”先贤们正是秉持着这个信念办学的。

那么,他们要培养怎样的人才呢?看看1930年出版的《南海中学概览》中对培养目标的界定:“本校成立有年矣,训育问题,向来重视。而于训育方法,尤再三致意,务期适应社会之需求而又不戕贼个人之本性。一方面固保全吾国‘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美德,一方面发展‘自由’‘平等’‘博爱’‘独立’之精神。”“养成信真理与公理的态度,坐言起行之习惯。训练专门的与办事的才能,发展协作与领袖的能力。发展并坚定为公众服务,为公众谋利之兴趣和志愿。养成克己、信实、高义、勇敢、公平、同情、虔敬等习惯。”

回望历史,民国肇建,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他发表文章指出:“何谓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揭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

1929年,陈寅恪先生撰写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南海中学的领导者,虽然把1929年4月颁布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登在《南海中学概览》的封里,实际上却不顾有关规定,选择步武蔡元培、胡适、陈寅恪之教育理念,把“发展‘自由’‘平等’‘博爱’‘独立’之精神”“养成信真理与公理的态度”,作为培育学子的规范。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此远见卓识,真令我拍案叫绝,非常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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