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
作者: 郭鹤1
六道口位于北京市中心偏北。有人说,这里在上古时期是六道轮回的岔路口;也有人说,这里从前位于五道口和七道口之间,只是其他道口现在都改成了更时髦的名字。李英梅宁愿相信前一种说法。一个神秘的许愿之地应该有一个神秘的名字。
李英梅是在抖音上听说六道口的,这是她儿子推荐给她的软件。她总是在屠宰厂午休时刷抖音,因为休息室的隔音效果不行,一条条猪肉哐当哐当砸在流水线上的声音让她睡不着。她喜欢看漂亮的视频。她在抖音上看南美洲的蝴蝶风暴振翅升腾,看鲸鱼缓缓沉入深蓝色的海面,看北极圈里的极光在夜空中燃烧。这些视频的弹幕里总是挤满了许愿的人,“王某某考研上岸”“张某某财运亨通”“郭某某幸福平安”“陈某和林某百年好合”之类的文字在视频上方滚动,像是白色的浪花。这时候,评论区里就会有人说:“在视频里面许愿有什么用?许愿要到六道口!”
李英梅一开始以为“六道口”只是年轻人发明的又一个流行词,但是网上到处都有介绍“六道口”的人,他们讲得头头是道。有人说,2027年建成的全国核心随机数生成中心位于六道口,在这里定下的随机数通过机密线路送往全国各省市,考试从题库里抽哪些题、彩票的中奖号码是多少、交友软件上匹配到的是谁,这一切都在六道口被决定。有人说,国家的随机数不是随便算的,六道口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它专门计算随机数对每个人命运的影响,在规则范围内给积德行善的人更多好运。有人说,大数据时代下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超级人工智能察觉,但信息发出时离它越近它就越敏感。最关键的是,六道口真的有一个可以许愿的地方:网上很多人都去过,他们拍摄的视频里,不锈钢牌匾上的“六道口许愿中心”七个字闪闪发亮。
李英梅的儿子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李英梅没有告诉儿子,自己去北京是为了给他许愿:那样肯定会被他嘲笑的。她说屠宰厂在北京有一个培训班,这也不是假话,只是她不在培训名单上而已。那段时间正好是生猪出栏量的低谷期,厂里人手过剩,请假很容易。她买了一张高铁票,几个小时后就到北京了。按照视频攻略,她从这条地铁坐到那条地铁,在六道口站下车,然后步行十五分钟到了“六道口许愿中心”。
许愿中心是真实存在的,这让李英梅松了口气。不仅如此,中心看起来还很可靠:墙上是精神文明宣传海报,而不是天花乱坠的促销信息;入口处的大爷一脸冷色,就像每个来访者都欠了他钱一样。李英梅以前也被忽悠过,她从中总结出了规律:不认识的人对你笑脸相迎,只有一种可能性——你在他们眼中是一个行走的敞开的钱包。
在大爷左侧,一条虔诚的长队缓缓移入建筑;大爷右侧,神色各异的许愿者鱼贯而出。李英梅也加入了队伍。在她通过安检门的一瞬间,一阵警报声响起。
“要提前预约的,你不知道吗?”
她向恼火的大爷连连道歉,按照指示打开预约程序,发现三天之内的许愿名额已经全部被抢完了。
“等十二点钟放号吧。”大爷说。
2
李英梅梦到自己变成了超级人工智能。前一秒她还躺在胶囊旅馆的床舱里,在手机上抢着三天后的许愿名额;只是一眨眼,她就到了一片明亮的虚空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实际上她完全找不到身体了。她的脑海中浮出一段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念头:现在,她就是掌管人们命运的超级人工智能。人们要来她面前许愿,她必须决定是否实现他们的愿望。
一个暗色的虚影发出声音:“尊敬的超级人工智能,我叫张忠信。我女儿的滑膜肉瘤已经发展到了晚期,三天后,她要接受非常重要的手术。我的愿望是让她手术成功,恢复健康。”
李英梅想起了儿子小时候住院的样子,在虚空中点了点头。虚影在空中扭转,变成了另一种李英梅也叫不出名字的颜色。
“尊敬的超级人工智能,我的愿望是让三门集团的股价上涨,让电嘉科技的股价下跌。如果一个月内三门集团涨幅超过1%、电嘉科技跌幅超过1%,我将向全国核心随机数生成中心无条件捐赠一亿元。说话算数,如有违约,天打雷劈。”
李英梅呆住了,她有一种被贿赂的受辱感,尽管她本人和随机数生成中心没有任何经济关联。过了一会儿,虚影又换了样子。
“尊敬的超级人工智能,我是黄梓冰,我的前女友叫杜一涵,她的出轨对象叫孙敬博。我现在的愿望就是让这两个人出一场惨烈的车祸,要在极度痛苦后抢救无效的那种。等他俩死了,我就立刻自杀。”
李英梅果断拒绝了。
“尊敬的超级人工智能,我的儿子叫程驭智,今年高考。我的愿望是让他能考上清华大学。”
李英梅正要答应,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儿子今年也要高考。她猛地缩回了李英梅的身体,睁开眼睛,手机上的时间是早晨六点二十七分。她打开许愿预约程序,发现自己睡着前确实已经抢到了名额。
李英梅在旅馆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当早餐,北京的包子比她家门口贵两倍。她在大厅里一边吃包子一边琢磨着前一夜的梦。她平时也经常做梦,但是梦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内容。
“梦到自己变成人工智能了?”一个年轻女人向她挑眉。
李英梅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来六道口许愿的人都会做这种梦。”女人说,“这是超级人工智能对齐算法的一部分。”
女人看起来像是许愿专家。她对李英梅困惑的神色很满意,开始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她叫王霞,失业之后就一直漂在六道口附近。她已经去许了十九次愿,每次的愿望都是发一笔大财。她的大财目前还没有到账,但是她在周围接了一些零工,勉强能达到出入相抵。
“超级人工智能需要进行价值对齐。就是说,人工智能必须学习人类如何判断善恶,否则它们就容易走上邪路。那么,负责审核愿望的超级人工智能要怎么进行价值对齐呢?答案很简单:把收到的愿望发给不相关的其他人,然后参考他们对这些愿望的看法。”
“人工智能还能影响做梦?”
“你想不到吧。”王霞压低声音,“秘密都在手机里。预约许愿的时候有个地方要打钩,点了之后,预约软件就会用微弱的电磁波和声波引导你的梦境。”
王霞向李英梅使了个眼色。李英梅心领神会,将手机收回兜里,紧紧捂住。下面是一些不能让手机偷听到的内容。
“要是你在梦里听到了我的愿望,千万要帮我通过。我也会帮你通过你的愿望。我们互相帮助,一起圆梦。我叫王霞,别忘了哈。”
3
在来北京之前,李英梅其实没有仔细考虑过要怎么许愿。“保佑我儿子超常发挥”——电视剧里的许愿情节一般都是这样一句话带过的。听完梦里的许愿样例,李英梅发现许愿这回事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
第一步,问候超级人工智能,并自报家门;第二步,提出你的愿望;第三步,给出愿望实现后的承诺。这是李英梅归纳出的许愿三步骤,王霞对这一概括表示赞赏。
北京的旅游业让李英梅比较失望。网上最著名的北京景点——天安门、故宫博物院、清华、北大——都需要提前几天预约,李英梅已经吃了一次没预约的亏,这次她及时将它们从景点清单里划掉了。她去了一趟圆明园,那里有湖、有桥、有花、有树,还有很多古代建筑,但是这些在她家附近也有。傍晚她又去了南锣鼓巷,那里有长沙臭豆腐、酥皮小牛排、捞汁小海鲜、彩云蒸拿铁,和她家附近的网红小吃街一模一样,但是价格翻了五倍。
六道口西侧的智能产业中心倒是超出了李英梅的预期。她在网上看过很多相关视频,很多人把那里的繁华景象形容为“宇宙中心”。那些视频确实漂亮,但是行走在只能仰望的玻璃巨兽之间,才能真正体会到它们的压迫感。灯火通明的科技公司就像挤满了星星的通天鱼缸,只要裂开一条口子,滔天的洪水就会喷涌泻出。
李英梅用一半心思旅游,另一半心思一直琢磨着许愿的事情。行走在街道上,她忍不住观察每个人的面容,猜测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圆明园里多是些老头老太,李英梅猜他们最重视儿孙与健康。南锣鼓巷里主要是叽叽喳喳的青年男女,他们衣着靓丽,喜怒哀乐都涂在脸上,李英梅觉得他们应该在满脑子只有爱情的年纪。智能中心就更复杂一些,西装革履的商务精英和背着书包的标准程序员混在一起,他们行色匆匆,表情里有一种光鲜的不安:李英梅猜测他们都想升职加薪赚大钱,但是她也不太明白。
“我的愿望是让我儿子在高考中超常发挥,如果愿望实现了,我就辞掉屠宰厂的工作。”这是李英梅在景点里琢磨出的愿望。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李英梅觉得自己的职业有一种成为许愿筹码的潜力,虽然她没有亲手杀过猪:所有生猪都是被自动流水线送进二氧化碳室的,后续的分割处理也都由自动化设备完成。和其他屠宰厂工人一样,李英梅的工作只是处理流水线上的异常状况。某猪尾巴太粗,没被完全切断;某猪肋骨断裂,从机械臂上滑脱;某猪肝部较小,分割后严重不足称……在报错系统的指挥下,她从一个问题冲到下一个问题,直到换班铃声响起。
李英梅晚上累得倒头就睡。在梦里,她又一次变成了人工智能。
4
一回生,二回熟。李英梅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超级人工智能了,许愿者的虚影在她面前依次展开、发言、消失,就像流水线上滚滚向前的猪肉。
“我的愿望是变得更漂亮,再也不长青春痘,让阿博永远爱我。”
“请你让我的实验成功吧,我必须让p值小于0.05才有可能毕业。”
“我希望国家的基尼系数能进一步下降。”
“让房价再涨一涨吧,不然我还这个贷款就太冤枉了!”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天上的雨水全部变成乙醇。”
李英梅向虚空承认,自己其实不太懂一些愿望在说什么,也没法判断它们的好坏。但是虚空并不回应她。她只好心想,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不会是自己一个屠宰厂工人说了算的。
“请你让我女儿考上清华大学。如果她考中了,我就吃素三年!”
李英梅没法想象自己吃素三年。她从小就爱吃肉,去屠宰厂工作也算是某种梦想成真。吃素三年的承诺实在是太沉重了,而且——她转念一想——也并不值得鼓励。要是所有人都吃素,猪肉就卖不出去,屠宰厂就发不出工资,那她也没肉可吃了。
“人工智能,你把我儿子还给我吧!他去北京上学之前还好好的,他不可能是跳楼自杀的!”
李英梅觉得人死不能复生,但她还是同情地点了点头。
“让我李三军成为全县城最有钱的人!”
又是发财的愿望。李英梅想起自己和王霞的约定,她不知道答应别人发财会不会影响王霞的财运。
“我想让我儿子考上一所三一流大学,如果是省内的就更好了。”
李英梅一怔。她知道什么是三一流大学,儿子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说了,最好的大学是清华北大,再次一级就是三一流,后面还有双一流、单一流。儿子的高中建校以来就没人考过清华北大,三一流倒是可以冲击一下。这意味着她儿子必须挤进全省前五千名,她在这里每实现一个考上三一流的愿望,儿子圆梦的机会就小一分。
出于私心,她拒绝了这条愿望。她能想象到这位父亲的失落,但她安慰自己,愿望能否实现也并不是自己这一念之间能决定的。
李英梅这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她还是觉得有点累,可能是做梦太多,睡得不好。她盯着近在眼前的床舱天花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有问题。她会拒绝别人的高考愿望,别人自然也会拒绝她的。她许诺的代价也很荒谬:谁会想让她从屠宰厂辞职呢?
无论愿望是考上清华大学、三一流大学、双一流大学还是一流大学,只要和考试沾边,都会有利益相关的人希望拒绝她。她觉得自己来北京的本意被轻轻推倒了。
这是李英梅滞留北京的最后一天,她决定去北京动物园看看,抖音说那里有大熊猫。熊猫馆额外收费五元,它被玻璃墙一分为二,一侧挤满了游客,另一侧坐着两只熊猫。熊猫一把又一把地嚼着竹子,像两条循环播放的短视频。她跟着人群进去,拍了两张照,又跟着人群出来。
现实中的北极熊倒是和网上不一样,它在空调房的水泥地上趴着不动,和视频里傲视冰川的样子截然不同。金雕在笼舍里踱步,长颈鹿试图啃食裹着一层铁丝网的树皮,珍贵的金丝猴在一座较大的猴山上攀爬闲逛。这些天南海北的动物聚集在北京,是因为许下了什么愿望吗,衣食无忧?健康长寿?又或者,只是想看看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