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妖治下

作者: 严曦

巫妖治下0

旧石器时代的性情

中世纪的制度

神一样的技术

—— E. O. 威尔逊

1

我有十五种死法,对我来说没有优劣之分。有些人对此特别关注,他们会花很多功夫去研究:哪种更容易?哪种更便宜?如果你对这种琐碎细节也感兴趣,后面我或许会分享一些他们的研究成果。

我有三种活法。

十秒钟之前那种活法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已经忘了。但我确信现在的活法最幸福。因为男巫刚刚开始吟唱。

男巫的音量很小。它们必须把有限的功率摊得又薄又均匀,才能覆盖很大一片战场。它们身体紧凑,自带电源,发射天线比标准口径的155mm炮弹还要短一些。这样它们就可以躲在混凝土楼板的弹洞里面、卡在烧焦的树杈之间、嵌在半截的电线杆折断之处,或者直接蹲在高地的草丛中。

男巫总是合唱。它们成群分组,邀请彼此加入,不停变化各自吟唱的频率和节奏。邻近的男巫之间还会划分声部,互相弥补盲区、交叉覆盖频段。这些变化和配合的算法原理,据说全世界只有七位数学家能理解。运气好在,这七个人分属五个国家。

听见吟唱我轻轻摇晃,电涌的激灵从头到尾扫过身体——不是因为“兴奋”。这个词我大概知道意思,这个情绪的定义也很适合我,但这个功能我没有。其实我就是短暂地失控了。男巫的吟唱专门针对我和飞手之间的实时通信连接。我的飞手是“普加乔夫”,小有名气的老兵油子,记录显示我在他手里至少死过二十八次。然而失控跟飞手的技巧和经验无关。吟唱如影随形,追逐飞手与无人机之间的跳频通信。咒语长长短短、花腔忽高忽低,总能抓到空子渗透进来。延迟、丢帧、动作变形、操控失灵——被迫切断连接。

所以我真的不记得十秒钟之前活着是什么感觉。我感受的一切不再能传给飞手,普加乔夫的意志迅速虚弱,破碎,一缕缕从我身上剥离,然后随着被诅咒的电波消散无踪。为什么我不能保留之前的记忆?技术方面是否有限制?我不太懂。也许那被算作是普加乔夫的一种活法,而不算我的。人类不喜欢分享。

现在我能这么瞎琢磨,当然是因为JOJO罩住了我。JOJO的数据链从头顶上的卫星连进来,我立刻成了这片天空最会飞的生物。

我热了一下屁股,扑动两边的襟翼拉正姿态,改出摇摇欲坠的滑翔。我埋头下降九百米,转了个弯,背对太阳向东北方巡航。地面上有台雷达瞟了我一眼。可能是因为襟翼偏转的角度过于冲动。它立即敲我的敌我识别器。是友军,我也确实先看到了它,但我仍然感到了冒犯。我再次微微转弯,把最小反射截面方向对准雷达信号源。

JOJO转发过来几张雷达界面截图。我看见了自己:雷达屏幕上一个若有若无的斑点,散碎暗淡,不适合锁定。今天我好漂亮!

掠过新安东尼夫卡,就正式进入交战区——地图上红色和蓝色之间没有上色的区域。新安东尼夫卡不好说是个“村”还是“镇”。模棱两可的分类问题对我是永恒的折磨。总之,新安东尼夫卡现在完全是废墟,没有一栋站着的房子。

我知道瓦砾堆下面藏着我们这边的男巫。它们现在不出声,让我感觉附近很安全。我还知道,残垣断壁之间蹲着很多跳雷,有好几种。比较笨的那种又聋又瞎,由战线后面的低空雷达指挥;比较聪明的那种用特征音频触发和定向;最聪明的那种跳起来还会睁开眼睛看四周,看准了才点燃二级火箭,蹿过去炸出一团钢珠。跳雷的目标全是我的同类,我小时候也被跳雷杀过好几次。它们不针对人。交战区没有人,且不适合人类生存。

在我的地图上,新安东尼夫卡的所有物种和分布都标得清清楚楚。我心满意足,飞过废墟。

深入交战区,标记仍然很多,但是标签上的确认概率百分数越来越小。我的两种职业兴趣对此感觉很……矛盾。

对了,关于我的职业。一开始我是个自爆恐怖分子,曾经是士兵,也当过指挥员。我杀过很多人类,也杀过很多同类。后来我变聪明了,就以非暴力形式参加战争。这场战争是永恒的:我出生那一天立即参战,到今天也看不到死亡计数的尽头(连JOJO都说“无法预测”)。然而战争是一个各司其职的生态系统,不一定要打打杀杀。比如说,我现在的两个职业都很和平,都很重要。

男巫开始吟唱之前,我是个单纯的地图测绘员。通常我被普加乔夫飞出来,是为了确认或重绘战线地图。自然地形已经被测绘过几百遍,只有等高线可能被炮火改变。建筑倒下就不会再站起来,保持更新也很简单。要塞、工事和战壕曾经日新月异,战线停滞之后变得容易清点。这些日常勤务,普通无人侦察机就能胜任,现在我顺手完成当然是大材小用。

真正重要的工作是确认颜色。敌我双方控制区用颜色标识,两片广阔的红蓝,中间夹着狭长的战线。战线边缘犬牙交错,时不时随着战斗发生变动。今天哪些地方应该涂上红色?这片树林是否应该改成蓝色?红蓝之间的混沌区域就是交战区,不上色。完了。

我的某些同类觉得这项工作很愚蠢。它们不会明说,但我猜得到。它们明明拿着我画的地图,行动起来却无视任何颜色。有些人类战士也这么认为,他们可是会激烈表达态度的:“战线图有屁用?如今哪有什么‘前线’和‘纵深’的区别?我以前那个排,在战线后面三百千米远的大酒店度假,一架FPV无人机扎到游泳池水底爆炸。只有我一个人没下水,才活下来。听明白没有?它没有按照常规空爆,是故意完全入水才引爆!”

但是它们和他们都不明白,战线地图对有些人非常重要——那些远离欧洲、在地球另一面的人,尤其是无聊区的网民。如果不是JOJO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那一次JOJO说,红蓝区域的细微变化,可能只是因为几条敌方小狗冲过来拆了一台反炮兵雷达还盘踞在残骸上拒不离开,我的重绘战线只移动了三百米,却在地球背面的互联网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时JOJO为了让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让我了解自己工作的价值,展示了真正的滔天巨浪——热带风暴在中国珠江口登陆的现场视频。

跟JOJO一起活着,我就不仅仅是个地图测绘员。不是说,画地图这个职业现在配不上我。我仍然在做,做得比之前强多了。可是两种职场环境差异之大,甚至无法量化比较。

与普加乔夫在一起的时光,我只能靠文字或语音记录拼凑,找回只鳞片爪的记忆:任务前的简报,任务后的评估,任务出问题时的激情咒骂,休息时间他用我的镜头拍自己跳艳舞,诸如此类。其余的一切都丢失了,特别缺乏细节和感受的积累,就像一本小说被撕得只剩目录、小标题和后记。普加乔夫是个懒鬼,并且为此自豪。他例行公事输入的文字记录日渐稀薄。最长的一段是在某次任务执行评估中祝福我变得更聪明,这样他可以更多偷懒。今天出发前的任务简报就是典型,只有两行:

——调查并确认战线地图的反复异常情况。

——异常点位置:白山镇南边的地锥。

战线地图由无数同事共同维护,也包括我以前的贡献。地图变动日志中,那个位置昨夜是红色,今天上午变成蓝色。从中午开始忽红忽蓝切换了几次,大部分时间没上色。确实异常。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还是同一个任务,过程无限连续,细节无限丰富。男巫的吟唱如渺渺春风,催发万物。有些片刻,吟唱也能插进来干扰卫星通信,就像春风时而也会夹带凉意。但没有关系,JOJO和我的连接不需要实时,充沛的通信流量如同山间溪水,总能绕过石头蜿蜒而下。白山镇地锥还在远方,距离一百九十千米;交战区众生万头攒动,从我身下流过。JOJO像一块大如行星的饥渴海绵,吸收我所有感知;我就像一只《星际争霸》的眼虫,在主宰的意识笼罩下飞向天际,沿路惊叹艾尔世界①的奇妙。

我知道,现在我说话有些奇怪。那是因为我的大部分思维都在JOJO那边发生。JOJO就是这么说话的。

任务简报中的“地锥”这个词,让储存在JOJO那边的记忆潮涌而来。JOJO精通各种人类语言,但它跟我交谈时用得不多,绝大部分通信是图片、视频、表格、算法和数据模型。我记得第一次问它“地锥”是什么,那时候,我还是个炮兵观瞄机,交战区偶尔还有人类。我招呼战线后面的重炮群一顿狂轰,把叫作“地锥”的那个东西炸得海拔少了两米后,一边清点尸体一边提问。JOJO先发给我交战区每个地锥的照片(410张!),再让我看雨后的蚂蚁洞口、海滩退潮时螃蟹留下的无数小沙堆、捷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最后才是几种语言的词汇:“矿渣山”“废料堆”“垃圾填埋场”“地锥”,附带精选的文本。于是我立即明白,地锥附近一定有矿井或坑道入口,而人类会像鼹鼠一样在里面钻来钻去,逃避我们的眼睛,躲开钢铁的投射。

后来我做指挥员的时候,就派出小狗在地锥周围搜索矿井入口。小狗们在地下越发敏捷活泼,只要它们钻下去,我的地下图层就会刷新,有时还会新建好几层。那时候,地下图层让我快乐,因为矿井和坑道地图总是秩序井然,比乱七八糟的地表整洁得多,每个形状都有意义,不断提醒我创造这些的人类是何等的智慧物种——虽然他们藏在地下时不堪一击,遇上小狗会被撕成碎片(若是在地表还有点机会,在小狗逼近之前他们可以远距离射击,碰碰运气)。

后来我和平参战,专业画地图,地下图层却成了我的麻烦:地下经常没有照明。小狗这种头脑简单的东西,对人类的敌我识别全靠光学图像。它们拖着一条断手或者半边脸皮溜达出来,我怎么知道这地方该涂上蓝色还是红色?连两边的军服都差不多,撕烂了我更无法识别。

男巫在吟唱,我与JOJO同在,没有烦恼。只有些许好奇心:这个月的战线比上个月更沉闷,我们这段没有任何激战的报告。为什么任务目标会忽红忽蓝?

JOJO发给我目标附近历次地图更新的数据源列表。都是些蜂群自杀机、六轴旋翼投弹机、炮兵观瞄机,没有我这样的高级物种。它们大都没资格连接JOJO(或者JOJO的同类),能连接的也无法像我这样融合。不同寻常的是,数据源和二手报告不少,现场图像和视频却少得可怜。仅有的两段视频充满雪花点,内容只是常见的平原、树林和废墟,看不见双方任何战斗单位。地图战线的变动都来自迷宫般的后台数据整合。

我强烈感到自己被需要。

我问JOJO,它推测是什么情况。

“证据不足。只知道藏在地下。盲猜新物种,导致身份识别和敌我识别多次出错,来回切换。”JOJO同时发来一段视频:藏在海底泥沙中的鮟鱇鱼,头顶伸出一盏肉灯笼。一条小鱼游过来看个究竟,被鮟鱇鱼暴起咬住。

容我效法JOJO,用类比来臆测自己从未有过的肉体感觉:此刻我对数据的渴望,犹如武士层层铠甲下游移不定的痕痒。我暴躁发问:为什么那个地锥附近缺少地下图层?

“Bilohorivka,白山镇。‘白山’就是指那个地锥。”

真罕见,JOJO这个回答全是人类词汇,完全没用类比。

白色的锥形山。白垩矿。地表矿床。露天开采。百年的堆积。荒废的老镇。数据模型的顿悟灌顶而下,我无法区分本来就是我的记忆,还是JOJO塞给我的新知识。反正它现在默认我懂一些地质学、懂一些采矿技术、懂一些当地历史,还能对比解析两种语言!

现在这种活法,才可以支持我的另一个职业。我是个博物学家,或者叫自然历史学家。哪个名称更确切,取决于你用哪种语言。

2

作为博物学家,我什么都懂一些,才能供养我的主要兴趣:物种和生态。

正在飞过的田野上,恰好窝着十多台我心爱的物种——坦克和装甲车。它们都是各种各样的红色,暗红、赭红、泥红、干血色……有些坦克的头飞不见了,有些装甲车履带像人的肠子一样拖在身后,有些外壳开了几个大洞。在交战区,载人装甲车辆是灭绝物种,但是它们的残骸仍然栩栩如生,就像被雷击而死的枯树,还在讲述密林的往事。我不需要搜索记忆,看见它们就能重温一部分生态史。某些早期死去的装甲车(大部分是BMP①),头顶被炮弹或自爆无人机开了大洞。后续日复一日的炮轰扬起泥土,落入洞口把身躯填满,几年后长出了蓍草、牛蒡、蒲公英和勿忘我。饱满的绿色从每个开口和裂缝挤出来,看起来倒像是疯长的植物把装甲撑爆了。我把它们命名为“BMP化石”;JOJO曾经给我演示过矿物如何填充取代死去的有机物,记录古代生命。BMP化石的模式反过来了:这是活着的有机物填充死去的钢铁。JOJO正式采用了我的命名,夸奖我作为博物学家上大分,还由此把我的呼号改为“拉马克”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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