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作者: 秦雪梨

夜奔0

1

三更天,鬼龇牙的点儿,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郑玉楼在街上走着,冻得缩了缩脖子。时局不稳,上面要求宵禁。郑玉楼所在的戏班扶光社向督察队请了条子,准今夜上街。街上没人,不亮路灯。星星水洗般灿亮,借着什刹海反的丁点儿白光,郑玉楼勉强认道儿。见前面一座朱漆大宅子,到了,淳亲王府。

淳亲王府是九进的大宅子。淳亲王杀头时没留下子嗣,王府在民国之后收归国有,如今北院、南院改做军阀宅邸,唯后院荒着。后院是鬼宅,传得邪乎,没人敢占。北京建城六百年,多少帝王将相在这疙瘩点儿地上抛头洒血,又历庚申、庚子两次国难,鬼宅众多。后院花园带二层戏楼,本是王府办私家堂会用的。扶光社把它盘下来,预备开戏园子,起名“广乐楼”。

明天开业,今夜破台。

破台戏是祭祀戏,为祛邪禳灾。午夜开演,祭鬼神,不准外人观看。

府门虚掩,郑玉楼错身进门,走连廊穿月亮门到后院。王府怕藏刺客,院子宽阔,种花草不种乔木,无遮无挡,空旷得瘆人。后院漆黑,远看戏楼一点隐约烛火。郑玉楼紧跑几步奔戏楼后台。

戏楼荒弃多年,后台来不及归置,箱官儿把衣箱、盔箱摆成一排,权作桌凳。箱子上散着盔巾纱帽、文武衣靠、各式切末。北墙供老郎神的神龛上点了两支蜡烛,燃着一炉香。近八月节,依惯例,老郎神穿红蟒,戴九龙冠。再匆忙,祖师爷的仪仗不能少。后台没见着人,想必各角色先扮上候场去了。

郑玉楼怕误了场,匆忙拜了拜老郎神,便翻箱倒柜找自己的衣靠。今天扮灵官,勾红脸、挂红扎、穿红靠。偏箱官儿和包头的都不在,自己怎么对付得过来?

“箱官儿?箱官儿?包头的?”郑玉楼四下喊了几嗓子。戏楼空旷,回音大,没人应声。

不管了,先勾脸吧。郑玉楼对着妆镜,抹匀了红油彩,拿小狼毫在额头上勾火形。正描着,郑玉楼打镜子里瞥见,身后门帘子后边,悄没声探出一张大脸,惨白僵硬,摇头晃脑,一张鲜红大嘴咧着,笑眯眯,正朝着自己看。郑玉楼手一哆嗦,笔在脸上画了个大黑道儿。

“谁?!”郑玉楼说话岔了音儿。

大脸从门帘后闪出身来,一身红靠,原来也是戏班角色。

“才来?要误场了!”大脸说话瓮声瓮气的,嘴不动,原是戴着面具。

“……叔?怎么戴了脸子?吓我一跳。”郑玉楼认出了大脸,是戏班二路老生孙少山。郑玉楼平时叫他孙叔,但按戏班规矩,戴脸子是扮鬼神,不能直呼本名,恐遭鬼神上身,所以“孙”字生生咽了回去。

孙少山指了指戏台:“瞧见没?坐西朝东,这戏台是白虎台。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发大财,最忌白虎台’。邪了门儿了,鬼宅加白虎台,这地儿好得了吗?戴脸子,挡挡煞。”

梨园行讲究,白虎台,大凶。

“后台人呢?怎么都不在?”

“大师哥丢了,你说邪不邪门儿?大伙儿正四处找呢。”

大师哥不是人,是京戏里用的道具木偶娃娃,又叫喜神。喜神在台上是指代婴儿的道具,在后台却是人人恭敬的大师哥,没有祖师爷神龛的地方,戏班就拜大师哥。

“是不是箱官儿犯愣,仰脸放了?”

大师哥在后台只能扣着放,传说仰脸放在衣箱上,就会不翼而飞。

“保不齐,啧啧。”孙少山摇摇头,惨白的大脸看着更瘆人了。

“找着了嘿!在这儿呢!”看台二楼有人喊。

2

“你确定是这个吗?”

“不像,不像。”

“我见过,肯定是大师哥。”

十几个人围站在看台二楼包厢,为首的一个站在人群中间,左手端盏油灯,右手托一个木偶娃娃,众人围观半晌,争论不休。

那娃娃一尺来长,硬木雕刻,穿红马褂、宝蓝缎连鞋裤,戴宝蓝瓜皮帽,确是扶光社那副喜神的打扮。可扶光社那喜神是今年新制的,平日箱官儿敬重,保养得当,是簇新的。而眼下这娃娃,表面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衣服腌臜昏暗,漆面泛黄,木纹开裂,应是经年受破败冷落,不知藏在这看台上多少年了。

为首的那个是扶光社的班主金澄宇,他沉吟片刻,“大衣箱,你看呢?”

戏班箱子多,箱官儿也多,大衣箱是箱官儿和后台杂役的头儿。

大衣箱捻了捻木娃娃的马褂:“是咱的。这布料我买的,天津裕元机器织布局的新料子,错不了。”

“那就怪了。”“真真邪门儿。”“大师哥显灵了。”众人议论纷纷。

“别吵了!今儿个破台就是为了挡邪煞,大师哥替咱挡灾了,明儿个起,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好好供着。都下去准备开戏吧!”金澄宇今年七十有二,须发花白,身子也佝偻了,可说话中气十足,嗓子透亮,铿锵有力。众人听后心稍安,下去备戏。

大衣箱留在后面,神色凝重,缓缓道:“师父,来了。”

金澄宇拍拍大衣箱肩膀:“不怕。走,到后台看看,没见着玉楼那小子。”

郑玉楼正在后台穿红官衣,见二人进来,忙拜:“师父,三叔。”

郑玉楼自幼跟金澄宇学戏,叫他师父。大衣箱本名郑三木,是戏班几十年的老伙计,郑玉楼打小跟他最亲,所以叫他三叔。

金澄宇伸手敲打郑玉楼,“干吗去了?又来晚了。又去汉花园听课了?跟你说少惹麻烦,就不听!”

郑玉楼没反驳,知道师父疼他,嘿嘿笑着应承。

“玉楼,谁给你勾的脸?你这眉上一把火够旺的啊。”大衣箱看到郑玉楼脸上的大黑道儿,揶揄道。

“咳!咱这后台乌漆嘛黑的,刚被孙叔吓得手哆嗦了。我说三叔,这都民国十一年了,咱就不能拉个电灯吗?”

“你以后好好演,卖上了座儿,别说拉电灯了,给你买辆美国福特牌儿大轿车。”金澄宇满目慈祥。

“这孩子怎么扎的玉带,反了,没注意吗?从右往左围那是白虎带,不吉利!”大衣箱边说边蹲下身帮郑玉楼重新扎好玉带。

“拉忽①了,呀呀呀!”郑玉楼直抖搂手。

整饬完毕,郑玉楼腾身蹦跳几下,确认衣靠合身,冲二人摆手,“候场去了。”随后跑跳着进了上场门。

金澄宇频频点首,对大衣箱赞叹:“好身手,活泛。这孩子像你。”

大衣箱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语:“像我。”

3

子正三刻,阴气最盛,鬼魂初露。

一阵高腔打通,锣鼓音挑房盖儿。煞神上场门亮相,头戴八缨盔,着黑蟒,内衬靠牌。持宝剑平拍上场门,一声激越脆响,后台闻声吹灭烛灯,破台戏开演。

撒火彩的检场人从台口弯腰出来,手心攥一个火折子,捻一把松香末,一扬手,一道火舌从手中蹿出,弯成一道火弧,不偏不倚掉进台前提前备好的钱粮盆,引燃盆里的烧酒黄纸,轰地升起一个火球。看台无灯,偌大的戏楼,只有火盆一点亮。

接着四个灵官上场,皆是红扎红靠,左手挽袂,右手持灵官鞭,鞭梢挂一串炮仗。场上打着“急急风”,四灵官跳一阵四门斗,亮高矮像。台下虽无观众,但鬼神有灵,各角色一板一眼,不敢怠慢。走了一遍圆场,四灵官在钱粮盆里引燃炮仗,各占戏台一角,一时爆竹声震耳,烟尘四起。放炮仗祛邪这事儿,金澄宇早跟南北院军阀宅邸的门房打好了招呼,否则长官半夜听见爆豆子的动静,以为是民众起义,吓出个好歹来,罪过就大了。

灵官稍歇,场面又起“急急风”。一个白影飘忽上场,旦角打扮,梳大头,戴鬼发,袄裙及地,只见形影摇曳,不见脚步腾挪。白影扮的是女鬼,随风飘荡,似有气无质。女鬼面色惨白,嘴唇乌黑,眉梢眼角往下耷拉,妆容可怖。走到九龙口停住,瞪目远望,似等人来。少顷转身,使腰劲抖肩,两条鬼发幽幽翻起波浪。场面转走“软硬扭丝”,女鬼耸轻躯而鹤立,踩着锣鼓点,快碎步走圆场,边走边唱,不是惯常戏词,而是咿呀鬼吟。锣鼓点越敲越急,碎步改旋风步,女鬼越跳越快,鬼发旋转飘摆,宛若游龙。

女鬼身后,检场人甩手抛出一串“吊云儿”火彩,朵朵火球伴随团团烟雾,在女鬼身周洒落,似轻纱薄雾,罩住隐约魂魄。撒火彩是功夫活儿,功夫不到家,撒出来就是“杂合面”,遭人笑话。检场人好功夫,连撒了几番漂亮火彩,看台下坐镇的金澄宇和大衣箱连连赞叹。

看着看着,金澄宇忽然发觉台上火光由橙黄渐渐变绿,定睛观瞧,竟如鬼火。台上女鬼似没察觉,越跳越欢,鬼火映下,面目狰狞,逐渐癫狂。

金澄宇用胳膊肘杵了杵旁边坐着的大衣箱:“哎,这……这火不对劲…… ”

大衣箱无奈笑笑:“师父,甭紧张。检场的六子,前一阵认识了个浏阳做烟花的朋友,学了一手,加锌粉火焰能变绿。这小子准是想卖弄卖弄。”

金澄宇精神稍松,暗拍大腿,“哎哟这小兔崽子,这是玩花活的时候吗?下来好好教训教训他。”

女鬼跳过一阵儿,场面打起“三叫头”,早在台口候着的煞神怒目圆睁,三起“哇呀”,提剑向女鬼追去。四灵官擎鞭赶步,紧随煞神。女鬼惊惧,水袖盖脸,鬼发颤出波纹,边躲边朝下场门倒退。锣鼓点骤然加快,煞神和灵官越逼越紧,把下场门堵住。眼见煞神举剑作势要砍,女鬼一个软鹞子翻身,竟翻下了台,躲进看台池子。

煞神并不急着追,检场的六子递过一只红冠黑羽大公鸡,煞神屏气挥剑,将鸡头斩下,瞬间鸡血飞溅,洒满戏台。戏台上摆开五个黑碗,煞神挥剑一 一斩碎。碗中撒出赤豆杂粮和五色棉线,四灵官捡在手中,朝戏台四周抛撒。传说赤豆杂粮和五色棉线是法物,可驱邪祟。

片刻,女鬼又在台下现身,煞神和灵官追下,双方绕看台追逐。下了台,步伐失了章法,女鬼脚下拌蒜,一个趔趄,竟摔在地上。

煞神一个箭步追上,薅住女鬼脖领子,宝剑抬到半空,却不砍,小声问女鬼:“纸鬼呢?”

女鬼声音更急:“找不着了!明明藏在这座儿底下,没了!”

按破台戏的规矩,戏班会提前在冥衣铺买一个纸扎女鬼作为替身,藏在戏楼的某个位置,由扮女鬼的角色搪塞给煞神,煞神斩碎纸鬼,象征祛除邪祟。

可藏好的纸鬼居然没了。

“掌灯!”金澄宇道。

4

晚清以来,北京城多灾多难,城里各行业经营惨淡,唯有冥衣铺生意不错。前清的遗老,民国的军阀、新贵们,都是冥衣铺的大主顾。越是乱世,人越畏死,活着要纸醉金迷,死后要风光大葬,纸扎的车船人马、楼库、庭院、古玩字画,都要烧过去,享下一世富贵。

为预备替身女鬼,大衣箱特地去前门外找了家大冥衣铺定制。掌柜说,纸人扎过,纸鬼怎么扎?大衣箱说,就按纸人那么扎,最后叫你们这儿活儿最次的伙计画脸就成。掌柜说,懂了,怎么惨怎么来呗。

冥衣铺做纸人分三步,扎、画、糊。先用马蔺草扎一个真人大小的空架子,架子搭得好,重心才稳,才立得住。然后用胶水混合颜料画纸皮,衣服、盔头、妆容,讲究惟妙惟肖。最后是糊,把纸皮绷在架子上,糊成人形。

掌柜把做好的纸鬼拿给大衣箱看,说:“看看合意吗?”

纸鬼红裤绿袄,白盔头,脸上油皮儿画得颤颤巍巍,嘴歪眼斜,一眼大一眼小,鼻子眼儿往外翻着。大衣箱说:“行,够寒碜,笔给我,我再画画。”大衣箱接过笔,刷刷点点,又给纸鬼添了根血红的长舌头,脸蛋儿刷了绿漆。掌柜竖起大拇指,说:“好,您这两笔画龙点睛。一会儿您走后门,别把我们主顾吓着。”

大衣箱把纸鬼拿回来,按规矩,交给扮女鬼的戏班花旦保管。开戏当晚,花旦把纸鬼藏在看台池座底下,演戏的时候,只要把纸鬼塞给煞神,自己的戏份就算结束,可以去后台卸妆了。

可纸鬼竟没了。

先是大师兄,再是纸鬼,一个晚上,凭空消失两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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