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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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当一群年轻人把一本残破的日记交到穆响手上的时候，他看着扉页上清秀但潦草的笔迹，就知道是她的没错。他本想烧了它，就像她所有的遗物一样。他抬手刚把它丢进火堆，却又发疯一样扑过去，踢开柴火，不顾肆意翻腾的火苗，用手不断拍打焦曲的纸面，狠狠把它搂在怀里。残火灼烧他的胸口，他不在乎。他跪在地上无声地哭了，眼窝却已枯涸，没能流出一滴泪。
三十七年前，十九岁的她像犯了癔症一样，和一帮年轻人一起，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跑去探索“大裂缝”，便再也没回来。如今，好像一场轮回一样，一帮犯了癔症的年轻人跑去探索“大裂缝”，拾回了这本日记。现在，他只能抱着她的日记跪在地上哭泣。他抚摸日记烧焦的一角，口中呢喃她的名字，王书昂。
全怪那个说书人，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什么考古、科技、文明、宇宙。如果三十七年前没有说书人的造访，王书昂也不会萌生去探索“大裂缝”的念头。穆响心里的愤懑烧了三十七年，烧掉了他的脾气，也把他的心烧成了灰。
安安稳稳栽培作物不好吗？为什么要去追逐那些虚无的缥缈？那是传说中的故事啊。王书昂，繁星……根本不存在啊。
穆响摩挲着日记，纸页的边角化成炭灰，染黑了他的手指。他想念她，想念像把刀子，一刀一刀插进他的心，千疮百孔还未停下。他一页一页小心地翻开本子，那些字句把他带回到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1321年5月22日 星期三 晴
穆响疯了！居然冒着被处分的危险折了油菜花送给我。这追我追得也太明显了。我这么爽快的人，不喜欢婆婆妈妈，我跑去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居然说不是！行，嘴硬是吧，我专治嘴硬的。
穆响和我说，我们居住的FS0227区域来了一位说书人，讲的故事引人入胜，就在左前方的石阶广场，每天黄昏开始讲，讲到太阳关闭。他约我一块去，我打算假装忘了这码事，明天自己去听听，算是给他点颜色看看。
今天真是累惨了，到了种玉米的时节，上午播种，累得腰酸背疼，下午还要上课继续学习农作物的知识，马上又要考试了。穆响说他还在犹豫报考的方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干啥都温温暾暾的。
广播里说，太阳关闭的时间开始逐渐延后，啊，夏天要到了，要热起来了，真好。
穆响，你不嘴硬吗，你给我等着。
1321年5月24日 星期五 晴
公告说下周一随着太阳点亮会降水浇灌，还得追肥，周日又要忙了，累，不想干活，不想考试。
中午，穆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石阶广场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都累蒙了，忘了说书人这码事。他说说书人好像待一阵子就会走。我不想搭理他，他像个迟钝的傻子一样，没看出来我故意对他很冷漠吗？还不知道咋回事吗？能不能像个爷们，主动点，真是急死了，二傻子一样。
1321年5月26日 星期日 晴
太累了，不写了，睡觉。
1321年5月27日 星期一 水
这也太精彩了！宇宙！文明！创世！哇！繁星！
不敢想象，神话时代，我们生活的地方居然是个球！那时的太阳是东升西落！（我不知道“东”和“西”是什么意思，后来问了说书人，他说就像现在的“前后左右上下”一样是指示方位的。说书人说，我们现在太阳亮起的那端叫作“前”，熄灭的那端叫作“后”，几千年前，太阳亮起的方向叫作“东”，熄灭的方向叫作“西”，我似懂非懂。）穆响这个傻子还低声和我说说书人瞎扯，说要是生活在球体上，那是没有办法悬挂太阳移动的轨道的，真是个较真儿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神话故事”吗？以为我不知道哦，就显摆他懂得多。
我最喜欢繁星。说书人说，几千年前不像现在，黑天后只能看见头顶上方BJ061X区域的微弱灯火，家家户户都熄灯之后，天空就是一片漆黑。
神话时代太阳关闭后（他说是落山，我想意思应该差不多），黑色的天空会出现许多许多的亮点，就像珍珠和宝石一样缀满天空。那时的人们赋予它们美丽的名字，它们就是繁星。我闭上眼努力想象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吧。
时间过得好快，都没发现太阳暗淡下去，广播提醒了太阳即将关闭的时间，不得不往回走了。
明天还要来听！
1321年5月30日 星期四 晴
故事简直太好听了，每天上完课就想马上跑到石阶广场，迫不及待。
感觉穆响似乎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他总提醒我马上要考试，《农作物种植理论与实践》很难，不容易及格，不及格就拿不到资格证书，五次不合格就要彻底取消考试资格，就没办法成为农民，只能去从事清洁、搬运、服务等这些职业。他说他选好了种子培育专业方向，争取拿到资格证。之后如果有机会就再去学习机械原理。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听说学完机械原理，再通过几个专项考试，就可以申请操作播种机、灌溉机，甚至可以巡检各区域里的所有机械。最重要的，还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电。他这个学霸，一定能成功！我可学累了，我就不考了。我能从事手工业，当个织工就心满意足了。再偶尔帮家里打理几亩田，闲下来的时间翻翻书，多惬意。
虽然穆响嘴上总说什么学习考试、职业规划，但他还是每次都陪我来听故事，他一定很喜欢我，所以才会“迎合”我吧。他总说要务实，务实当然没错，但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一点点幻想的空间呢。
1321年6月8日 星期六 水
和穆响吵架了，气死我了。
本来今天没有课，因为降水，上午也不需要劳作。我想拉着他去石阶广场，可他说想要看书复习，准备考试，还说说书人是纯瞎扯，说的东西完全没有任何道理依据，让我也少去为好。他朋友也在旁边附和他，让我没事多读读书，说球形上不可能有人居住，没有东西包裹，上面所有东西都不安全。还猥琐地说什么我们之所以“安全”，是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形状像个“安全套”，因为被包裹着，所以很“安全”，真是低俗的比喻。穆响居然还在旁边讪笑！穆响，你就继续和这帮人混吧，早晚和他们一样！
我懒得和这帮人争辩，自己去了石阶花园。
今天的故事太精彩了，说神话时期的人们获得了神力。（说书人说什么原子振荡、核什么，还做了比喻说就像果核里的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但我没听懂，不重要。种子破土的力量确实很大，这我知道。）这神力让人们开始有了改造世界的力量。可这力量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好——诸神的黄昏——好悲壮啊，世界碎裂成了七块，我们就是其中的一块。从此天地卷起，把太阳包裹其中，隔绝了所有星光。
真想亲眼看看繁星啊。
（为什么脑袋里会出现和穆响一块看繁星的画面，赶紧把他赶出去！）
1321年6月10日 星期一 晴
昨天穆响跑来石阶广场找我，我是真的生气了，不想理他。但他死乞白赖站我旁边。也不知怎么回事，搅得我心烦意乱，故事都没怎么听进去。
今天在课堂上，老师讲到授粉操作的注意事项，我和旁边的徐颖嘀咕了一句，说还是神话时代方便，风、虫、水、鸟都能帮着花株授粉。徐颖听完笑出了声，害得我俩被老师发现。徐颖不仗义，她说是我说“神话时代好，风、虫、水、鸟都能帮着花株授粉，就不用人工受累了”她才笑的。同学听完都笑了，老师也笑了，说坐下吧。还说有想象力是好事，但要能分辨科学的可行性和虚构猜想的区别，如果条件允许这些当然是可能的，但这仅仅是科幻文学的一个美好愿景。提起文学，我有点怀念文学课，升到八年级就取消了文学课，全都是农业课、手工课了。
老师说，风、虫、水、鸟的授粉效率太低。因为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微风始终朝一个方向吹拂，虽然太阳移动也会造成温差风，但这些都不足以促成有效的传粉。我们的虫子种类不多，能够传粉的不到一半，其他途径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啊，还是神话时代好，那时候鸟语花香，风和日丽，还有繁星。虽然我们现在也挺好，就是总感觉一切都太规矩了，一板一眼的，有些枯燥。我爷说，他小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哎，世界一成不变，在固有的规则下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地周而复始，百年，千年……
1321年6月11日 星期二 晴
说书人讲到了第二次创世。在地球的七个碎片之一上，人们安稳地生活不到百年，灾祸便降临了。环境紊乱，农作物减产，很多人死去了。就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人类极为艰难地生存着。
这时候，有一群人站出来，主张舍弃家园躲到地下去，而另一群人反对。双方发生了一场旷世持久的对抗，一群人跑到了地下，带走了所有关于力量的秘密。相传，每个区域的大裂缝就是那群人逃往地下的入口。而留在地面上的人靠着自己的双手，重新让大地焕发了生机。自那之后，我们的祖先便十分谨慎地对待改造世界的力量。
而那些逃往地下的人们，因为舍弃了家园，被大地诅咒，变得皮肤苍白，身材矮小，却又力大无穷，贪恋财富，崇尚力量。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说书人问了一句说，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吗？说完神秘地一笑，然后卖了个关子，说明天接着说。哎呀，太吊胃口了。
1321年6月20日 星期四 晴
穆响又跟我说少去石阶广场，说区域管理处的人已经开始注意说书人了。听说他是从其他区域医院跑出来的癔症患者，脑袋有问题，所以才会胡言乱语。现在区域管理处的人正在确认信息是否属实。
越传越悬了，还有人说这个说书人年轻时候犯了癔症，非要去探索大裂缝，然后人就消失了，过了好多年，人又出现了，就开始到处讲故事。
据说这样的说书人不少，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不同区域。
1321年6月21日 夏至 晴
说书人又出现了。
有人问起关于他的那些传言，说书人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觉得问这些的人很不礼貌。
还有人问说书人大裂缝里到底有什么。说书人说，这是个秘密，想知道的话需要自己去探索。大家都很扫兴。
据我所知，关于大裂缝有很多传说，说书人的故事里说它是背叛大地的那群人逃跑的隧道，还有人说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还有人说其实就是废弃的物资仓库，还有人说就是大地上的裂缝而已。
围绕着大裂缝还有特别多离奇恐怖的传言，说每年都会有进到大裂缝里失踪的年轻人。所有进过大裂缝的人，都会犯癔症，越去越想去。还有传言说，没人能从大裂缝把原本属于那里的东西带出来，大裂缝里的东西总会在跨过某一边界的时候化作齑粉。
即便区域管理人员想尽办法封堵住大裂缝，那些砖墙也会在毫无察觉之下残破倒塌，铁网腐蚀的速度也比正常状态下快很多。管理人员甚至讨论过填埋的方案，但因为实在是太浪费物料而放弃了。
每一个区域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大裂缝，看来真不是巧合呢。好神秘啊，好想亲自去探索一下。
1321年6月23日 星期日 晴
有人来驱赶说书人，说他是癔症患者，还让我们不要相信他的胡言乱语。说书人被带走了，我们都愣在原地。抓他的时候他没有反抗，甚至脸上还挂着微笑，临走时他说，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我好喜欢这句话，我要把它写在日记的扉页上。说书人最后高喊，去大裂缝吧，那里有全部的真相。
我也想去看看大裂缝里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