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蛰
上
我始终记得那片藏在海与海之间的森林。古林的西边,就是顾名思义的西海市,近年正向旅游转型,游人如织,高楼沿着海岸一排排冒出来;古林东边则是密布着暗礁与利石的无人海滩,据说有人前脚在林子里跋涉,后一脚就踩空摔进海里,尸骨无存。
西海市是父亲的故乡,虽然他眼下在东京都的医疗中心工作,专门为失眠的人提供疗法,但一到夏天就会把我送回老家,由奶奶照顾。我第一次遇见畑野浅子,便是在十七岁那年。
尽管奶奶叫我不要往森林里跑,但对于看了无数遍《虫师》和《夏目友人帐》的我,这种告诫更像是鼓励。等父亲一回东京,我就立刻骗奶奶说要去市立图书馆。奶奶坐在榻榻米上,点点头,便继续将自己藏在阴影里——这也不怪她,据说她出生时正好碰上隔壁市的“胖子”爆炸,在刺眼的眩光后,她总是习惯性用黑暗来保护自己。
我跟奶奶总隔了一层。或者说,所有战后的一代,跟他们经历过战火的上一辈,都隔着一层。
所以我并无心理负担,径直冲向古树林。老实说,即使我以现在的耄耋之龄回忆,也感到后怕。那片林子从蛮荒时代绵延至今,非同小可,我不仅迷过路,摔倒在松杉林中时,还隐约听到周围有可怕的野兽喘息声。我慌不择路地扒开树藤就逃,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最终在一处废弃的纪念公园前停下。
浅子就躺在公园入口内侧。她正在睡觉,睡得如此之沉,以至于我压根没留意到,右脚从她身上踩过,一个趔趄摔在草丛里。
我揉着腿,对面的小姑娘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我们困惑地对视。浅子打了个哈欠,说:“请你不要打扰别人睡觉。”
“你在这里睡觉?”我难以置信,“这里又没床,而且很危险!”
“危险?”浅子左右看看,似乎也听到了林子里传来的兽吼声,“噢!放心,它不伤人的。”她起身走向树林,向里面的兽类耳语着什么,没多久,那股野兽喘息声便消失了。
我惊叹道:“你好厉害啊!你还会跟动物说话。”
“那倒没有,我只是认识它。”说完,浅子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身穿素白布衣的女孩,像一只山野精灵。这一刻,《虫师》从动漫走进了现实。但我的第一直觉是害怕。很多年后,我跟中国医学家一起研究“冬蛰”时,学到他们的一个成语——叶公好龙,这用来描绘此时的我再恰当不过。再加上天已不早,树梢外已经挂着鹅黄色的斜阳,群鸟也正在晦暗天幕下飞掠,我便没有再跟浅子说话,快步往回跑。
但我低估了树林的力量,弯弯绕绕两个多小时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废弃公园。
半圆的月亮替了斜阳,悬在半空,边缘跟长了绒毛似的,模模糊糊。除了偶尔的狐狸叫声,公园比坟墓还安静。
但这里毕竟有人迹,总不至于比丛林危险。我借着月光躲了进去。“咔”,我踩断了一根枯枝,声音远远传开又荡回来。我心惊胆战地走着,鞋上除了泥,还沾上了些白色纸片,年头很久了,手一搓,纸片就成了灰。但我觉得有点眼熟,再一细看,发现地上这些残缺的纸片,来自奠仪袋。
这不是公园,更像公墓!
我一下子跳起来,又慌忙想跑出去。但路过出口时,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浅子。
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衣裙洁白,被月光染得微微透明。我没心思细看,颤着手去探她的鼻子,不仅没察觉到气息,摸到的皮肤也冰凉如露。我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喉咙爆出惨叫,几乎是一边哭喊一边滚爬着向外逃。
身后又传来微微呻吟。
我感到背后有蛇爬过,立马浑身冰凉,缓缓转身。
我看见浅子竟揉着眼睛,咂了咂嘴唇,脸上满是被扰眠后的不悦。“怎么又是你?”她抱怨道,“你不是走了吗?”
“你你你……”我捋直舌头,“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
“但你刚刚跟尸体一样,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
“你才像尸体!我只是睡得沉了点。”她把手伸过来,“我明明是热的。”
我大着胆子碰了碰她的小臂,果然温热如常;见她不抵触,我又弯起指头伸到她鼻下,一股暖流在指背上拂过,带着些许痒意。我的心微微一颤,讷讷地收回手,用拇指搓着食指背。
那抹痒意像头顶的月光,经久不去。
难道刚刚摸到的冰凉是错觉?我纳闷着,又问:“那你躺在这里干吗?”
“睡觉啊。”
居然还是睡觉。下午我踩到她的时候,她就睡得很沉,没想到我走之后她依然睡在这荒郊野岭。但她身上这种山精野怪的气质,让我对她的话毫不怀疑。接着,我问她是否知道回市区的路。浅子让我顺着月亮走,半夜前就能走出树林。我想到刚刚的鬼打墙,正犹豫着,这时,我看到浅子在盯着我的脸看。
“你看什么?”我摸了摸头,脑袋上没有沾到奠仪袋碎纸或树叶。
“你好像我一个朋友……”她的声音有点低,头也微微垂着,但很快又扬起脸,“好吧,那我送你出去。”
接着,浅子带着我穿过树林。我们在月光的引导下跋涉,四周没有风,树木也保持着古老的沉默。整片森林,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只有我和浅子的交谈声,我得知了她的名字,知道她住在森林东边。我也告诉她我来自东京。她从未去过大城市,对东京的一切都很好奇。可惜这段路太短,没多久我们就走到了森林边缘。
夜很深,月亮都倦了,但市区的高楼依然灯火通明。
我和浅子便在此道别。我走几步再回头,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我冲她挥挥手,她也挥了挥手;我继续往前走到林边骑行道上,一踩上水泥路,熟悉的都市感油然而生,我心里一动,又回头,看到浅子那淡淡的白色身影依然掩映在树木间。
这次冒险,无疑是闯了祸。奶奶性子柔和,知道告诉父亲后我会受到严厉惩罚,便帮我瞒了下来。我这才放心,还把遇到浅子的事情告诉了奶奶。
“等等,”奶奶的表情逐渐凝重,眼角的皱纹堆叠着,“你说你遇到了眠族人?”
“眠族?”
奶奶眯着眼睛回忆,说森林以东有一个部族,人数几百,都姓畑野,据称江户时期就逃进了山里。这群人与世隔绝,只在需要用渔获山货来换取生活必需物质时,才露个面。大家对他们的印象,除了神秘,就是嗜睡。
我想起了浅子睡在公园里的模样。是的,她很爱睡觉。
“以后千万别跟他们接触。”奶奶说,“他们,是不祥的一族。”
我很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每次他们出现后不久,就总是会发生灾难。早些年,都是地震前能看到他们来市场上买卖……战争爆发前,他们也出现过。我父母曾用米粮换了他们一车毛皮,回家的时候也忧心忡忡,担心会有厄运。后来没多久……”奶奶突然哽咽了,抬起头看向窗外,发白的眼睛里淌下浑浊的泪水。
尽管她没说,但我还是猜得到——后来,美国人就在隔壁的长崎市投下了原子弹。我突然又想起,森林里那座残留有奠仪袋的废弃公园,说不定就是为死在战争中的人而建。
“好的,您放心,”我说,“我不会再去找浅子的。”
没多久,我跟浅子成了朋友。
我倒不是故意欺骗奶奶。那次冒险后,我也很久没有再去森林。但我没想到,在西海市的海滩集会上,我再次见到了背着硕大包裹的浅子。
她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裙,很合身,但色泽过旧的棉麻布料在一众光鲜亮丽的游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两个管理员衣着的大叔围着她,语气很是凶恶。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
浅子虽然瘦弱,面对四周不善的目光却毫不怯弱,也用凶狠狠的目光回瞪过去。
我被一种很少年漫①的勇气驱动,挤进人群,挡在浅子身前。
原来她来这里卖兽类毛皮,但这些山货的来源她解释不清,也没有营业执照。我心想,如果奶奶说的是真的,那这些毛皮想必来自眠族的狩猎,说不定都是真货——这样浅子的麻烦就更大了。
于是我说这些毛皮都是网购来的人造织物,来集市交易还没办手续,这就去补。说完我就拉着浅子离开了市场,也是我们运气好,管理员并没有揪住我们。
“这些不是假的!森林里……”浅子还愤愤不平,边走边辩解。
等出了市场,我才跟她解释,现在不仅禁止动物毛皮在市场上直接交易,就连来集市摆摊也需要办证。
“哦,我很久没来了……”浅子又皱起好看的眉头,“那怎么办?山崎爷爷叮嘱让我换五十斤米回去。”她连声哎呀,很是苦恼的样子,又突然张嘴打个哈欠,“好烦呀,我还是先睡一觉吧。”
说完,她竟然把包裹拖到路边,靠着柔软的毛皮就要入睡。
我被她这种说睡就睡的架势吓到,也担心她睡在路边,我会被奇怪的目光注视。我连忙摇她的肩膀,驱赶睡意,带着她去附近的旅馆休息。
旅馆老板看我的目光很微妙,想必有过青少年男女来偷欢。我当时心无邪念——或者说,有邪念,但并不是在打浅子身体的主意。我看上了那一包毛皮。
浅子需要的五十斤米,不到两万日元就能买到。如果那包毛皮是真的,至少能卖百万。与其让浅子被别人骗,还不如我来赚差价。
于是,我让浅子先休息,再联络东京的朋友,寄了其中一件狐狸毛皮过去。很快,朋友打来电话:“哪儿搞的?不太新鲜,是从老死的狐狸身上扒下来的,但的确是真货。”
我顿时有了劲,回到旅馆把浅子叫醒,告诉她我帮她卖毛皮和买粮食。她很高兴,点点头就又睡过去了。我便把剩下的毛皮寄走,几天后,朋友把卖货后分给我的钱打了过来。
足足四十万日元!
我高兴得跳起来。Switch、PS5、动漫手办,还有那些昂贵的模型……所有父亲不舍得给我买的,现在都唾手可得!
在寄送快递和等消息的这几天,浅子始终睡在旅馆里。要不是见识过她睡眠的异状,我真要给医院打电话了。我买好米,再次叫醒她,并雇了面包车送我们到森林边缘。
车子进不了树林,我只得跟浅子一起背着米往里走。
“对了,你买这么多米干什么?”我问。
浅子说:“山崎爷爷吩咐的,说要过冬。”
“过冬?”我看了眼手机,虽然没有信号,但上面的日期显示得清清楚楚,“还不到八月啊,夏天都没过完就准备过冬,会不会太早了点?”
浅子却摇摇头,“我也不太懂,不过山崎爷爷说,接下来的冬天很长很冷。”
说实话,我当时还被这句话唬住了。沉默地跟着浅子穿过森林,在古林的东边,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正在树下睡觉,浅子过去叫醒他。这位老人脾气很差,醒来后先是骂浅子去的时间太久,又戒备地盯着我。
“什么久不久嘛,”浅子委屈地说,“反正再长的时间,也是睡一觉就过了。”
老人瞪大眼睛,“这一次,连时间都不剩多少了!”说完,又打量我,但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就带着浅子和米粮包走向了密林更深处。浅子很怕他,但转身前冲我吐吐舌头,又悄悄指了指那座废弃公园的方向。
我心领神会。
此后,我有空就往公园跑,每次去都能看到浅子睡在草丛上。我把她叫醒,带她玩我新买的游戏机和手办。她对所有新鲜事物都很好奇,而我则好奇她的好奇。她被屏蔽在文明社会之外,在月光下长大,隔着树林遥望远处的世界。
除了新鲜事物,她也经常问我父亲的职业。我如实相告。她听的时候很认真,最后说:“那他在外面过得很好。嗯……很好。”
我想起初次相遇时她说过我很眼熟,就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是啊,他以前也陪我玩耍过,后来就走了。”
我盯着浅子,她的面相怎么看也才十六七岁,然而我父亲离乡至少二十年了。我表示不信,浅子也没有多解释。
在一次次约会中,我们日渐亲密。
其实现在回忆,我对浅子生出了什么情愫吗?我也说不清。她当然长得很好看,身上有一种狐狸的气质——并非妖冶,是悲伤又皎洁。她又很古老,过于嗜睡,相比起来我更喜欢涩谷街头时尚又招展的女孩。我承认我当时的浅白,那些牛仔裤上露出的腰肢,比树林上空的月光更有吸引力。所以我一直犹豫,没有越过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