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
作者: 王哲垚1
飞船拖着残破不堪的躯壳,正缓缓驶入太阳系。身后广袤的空间中空无一物。曾经,庞大的船舰队列慷慨激昂地出征,如今只剩我们的船舰形单影只地归来。远处,被戴森球包裹的太阳只露出点点微光,显得衰弱和疲惫。阳光穿越深空照入飞船,却使得船舱内的氛围更显寒意。一座座繁华星城相继在舷窗外掠过,但我知道,它们不久之后也会如同这艘飞船一样荒凉破败。
飞船与近地轨道上的空间站完成了对接,那里或许也将成为我们最后的葬身之地。我们从狭窄封闭的气闸舱走过,压抑和绝望在空气中蔓延,而我则始终恍惚,还没有从那旷日持久的震撼中缓过神来。船舱那头的舱门打开了,刺眼的强光喷泻溅出。我用手略微遮掩,只从指缝间看到庄严肃穆的军事法庭。这么快吗?好吧。我怀揣着一个极度疯狂的秘密,轻轻踏入门内。
对于一个惨败而归的领航员,被告席上的陈设就显得格外舒适,宛如梦幻。然而,众人纷纷投来的犀利眼光和隐隐能听到的窃窃私语又提醒着我面对的当下——以及人类的现实。
28世纪初,数个世纪以前的星际战争让人类疲惫不堪,核灾后重建工作濒临失败,享乐主义逐渐占据上风。人类在太阳系内建立了十余个庞大而豪华的星城,甚至将太阳完全包裹,用接收到的每一焦能量为万亿居民提供极致的服务。宏大的思想宣传体制下,人们将过去的惨痛抛诸脑后,尽情享受这个被包装和粉饰过的黄金时代。然而,金色也是日暮的颜色。很快,来自太阳的资源已经供不应求,人们将目光投向久违的深空。第二次星际探索运动或称星际掠夺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现今,第一波探索者狼狈归来。今后,也注定会有更多。
“肃静!”
法官威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
“现为公元2724年地球标准时间9月16日上午11:04……”
哦,过去那么久了吗?近光速航行中时间的不对称性把我们的思维搅得混乱不堪,况且飞船上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而那件事所带来的一波波思想的激荡则加剧了这种错觉。
“……对第一波星际探索领航舰‘新领域号’船员的审判,现在开庭。”
我精神仍有些恍惚,法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我耳中。大脑此时一片混沌,只好静静地存放它们,丝毫不愿去处理。
我的船员们一个个起身发言,他们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确凿无疑的是,从我们的脸上,从他们不住颤抖的声音中,所有人只能听出一点:那种在空气中持续颤动、回荡着的深深的恐惧。
“请本案重大嫌疑人、极有可能被证实为罪魁祸首的‘新领域号’领航员发言。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都将记录在案,你的一切言语都将作为当庭供述,也将作为最终审判结果的重要依据。请谨慎发言。”这些嘈杂的声音对我来说不过是字符无意义的堆砌。几时才能结束?从勉强辨识出的几个字符中能听出几分严厉和憎恶,我听起来只觉可笑。对我来说,自己的命运早已注定,人类的命运也同样注定。
“请被告发言。”
“被告!”
几声短促的急呼传入我耳中,理智终于又重新占领了大脑的高地。于是我站起身来,努力睁开疲惫的双眼,呼出一口气,开始慢慢诉说,那个我至今不愿回忆的星系中所发生的一切。
2
尊敬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们、宇航界人士、媒体人员——我不知道这场审判是否进行全星系直播——毕竟这个宇航界的丑闻也牵扯到了一些足够高级的机密。虽然,我也不想知道。
我是编号H-12任务舰“新领域号”首席领航员兼随舰生物学家。下面将由我进行陈述。
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也许难以置信,我也不需要你们相信,但我以良知的名义发誓,它们都是事实,确凿无疑。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场针对半人马座α星系的“星际探索”——或者说,殖民掠夺。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将半人马座α星进行戴森球化,利用它庞大的能源解决地球上已经迫在眉睫的能源危机。然而,公众不知道的是,该星系的其中一颗行星上是存在原住民的。我们放下的卫星传来的图像显示,这是一种身披外骨骼,拥有六对足、两对触须的生物,就像是大号的蚂蚁。他们大多群居,组成小小的聚落,分散在行星的各处,但总体人口众多……各个地区的文明发展进程各不相同,其中大多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三个太阳的无规律运动,较低的重力、酷热的环境和频繁变化的引力场让这个不幸文明的成员足肢和触须都软弱无力,却因祸得福让他们进化出了绝佳的发音系统。说“发音”并不准确,因为我们至今没有搞清楚他们的语言究竟是怎样的原理,探测器捕捉到的只言片语连量子计算机也无法分析。用人耳聆听,那是一种不是声音的声音,一种浑浊又轻柔的感觉,就像是鲸在远方吟唱;但在灵魂深处又会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的颤动,微小却清晰。这种颤动忽强忽弱,一旦在心中留下印记,便流连不去。收集更多声音样本、进一步弄清楚他们的发音原理,是我此行的另一个目标。在判断风险等级后,飞船领导层选择对他们视而不见。戴森球的建造工作最终浩浩荡荡地展开,一点点剥夺他们唯一的热量来源……哦,不,这可不是无关陈述,相反,这与事情的真相密切相关。
其实,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计划就已经开始走向注定失败的结局。
那时,建造工作进入尾声,只差临门一脚。庞大的舰队拖着数千米的白蓝等离子烈焰向着胜利进发,整个空间中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仍记得那些难以遏制的欣喜与激动,那些在人与人之间极速传染和蔓延的狂欢,往昔盛景仍历历在目。然而,没有人知道,那是踏入深渊之前最后的疯狂。
那是地球时间约四年前——对于我们来说,才仅仅过了两个多月而已。飞船时间任务起始第一百三十六天,那是一切诡异灾难猝不及防地降临的日子。两台最大的代表着人类制造力所能达到的极限的恒星改造机从两端同时工作,逐渐包裹住了恒星的大半表面。远远看去,它们就像是覆盖在恒星表面的大块阴影,逐渐使得半人马座α星橙黄光芒变得更加微弱。任务几乎已经提前宣告成功,直到一声尖锐的警报打破了欢欣的气氛。由两者之间的距离可以判断,那是三十分钟前发布的——因为它来自改造机二号:
“警报。呼叫主舰。一号失联。完毕。”
“呼叫改造一号,完毕。呼叫一号,别开玩笑啦,快点,所有波段打开,完毕。”我们将信将疑,尝试着呼叫了一会儿。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我们始终没有收到回应。一号处在恒星的背面,或许信号是差了些,可是今天明显反常。我们启动聚变引擎向他们靠近,最终停滞在距离恒星十五光分的位置,回拨至二号。三十分钟答复时间变得尤为漫长,然而那一头再也没了回音,只剩下刺耳的频段干扰不断挑拨着人们的神经。凝重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蔓延开来。此前的焦虑和恐惧蒙蔽了我们的双眼,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去看一看可视图像的情况。
随着放大图像愈加清晰地展现出来,不少人低声惊呼起来——我们的心理素质可没有问题,许多人甚至在入业测试中取得过高分。可是……哦,天哪,你们是真的没有见过那景象!即使经过系统训练,在宇航员的认知中,那种难以置信的疯狂景象,就如满地的鲜血喷溅痕迹和残肢断臂一般。在我们已经难以转动的双眼所反射的画面中,改造机一号颤抖着,在我们眼前瓦解了。庞大的碎片分散开来,从恒星表面源源不断喷射出来,长达数百千米的弧形火舌肆意舔食着早已不成形的残骸,将它们挟裹着,一点点向恒星熊熊燃烧着的表面坠落下去。而诡异的是——虽然这已是常识—— 一切的发生都是无声的,死一般的寂静在飞船内外同时蔓延着,伴随着宁静的疯狂从内心深处一点点溢出来。理智此时荡然无存,原始的巨物恐惧带来的惊惶和震撼,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心智都是灾难性的,而与前者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但更为深切且持久的影响是,人们内心深处显现出的时代特征——对人类自身极度的自信——在那一瞬间便被摧毁殆尽。
不知道是谁在极度恐惧之下启动了引擎——事后我们也心照不宣,再没有去追究——直到恒星在我们眼前缩小到几乎不可分辨,我们才缓了过来,长舒一口气。似乎终于感觉到,那炽热燃烧着的火海之上发生的一切怪异距离我们都已经很远了。
我们无从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超自然力量摧毁了人类所能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在那一刻,最原始也最强烈的情感占了上风。我们带着似乎永无止境的恐惧,疯狂地逃离了那个星系。如果不是那天一次偶然的发现,这一切的真相或许都将永远沉寂在过往之中。
此后数日,飞船内部一片缄默。人们默默无言,沉浸在难以忍耐又持续绵延的沉郁之中。那次经历所造成的持久阴影在我们头上久聚不散。恐惧、惊愕、压抑,对生命逝去和任务失败的无尽悲哀等种种情感交织交融、汇聚一堂,逐渐演变为一种对真相的狂热痴迷和执着追求。
于是,我成了飞船局部网中图书网的常客。在他人异样的眼光中,我展开了漫长却无果的走访和调查。我近乎癫狂地收罗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和线索——即使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与事实毫不相干。我开始疯狂吸收高等自然科学的各种理论,借以解释那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一下子便成为多个学科的权威人物。我将无穷无尽的杂乱解释汇聚在一起,让它们把大脑的整个空间填满,似乎这样就不会再去想那件事了。然而,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远消逝、不留痕迹的,它们只是隐藏了起来,它偶尔现身于日常的间隙,在失神或入梦之时趁虚而入。纵使从日复一日徒劳的分析和排除中,我获得了些许满足和安慰,但这漫无目的的努力似乎与收获不成正比。于是,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茫然与彷徨之中,几近放弃。
直到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任务起始后第一百五十七天。怀着新一天的失望,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时已近黄昏——飞船上的日暮—— 一切都笼罩在飞船电弧灯光逐渐变暗的昏黄之中。暗黄荧光在周围浮动,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肯定睡去了,因为我唯独记得自己从一个难以回忆的梦境中惊醒。那时,灯已经完全熄灭,显示出此时已是半夜时分。黑暗在整个房间中弥漫,化作迷雾,唯有我朦胧之间瞥见的一个红点才能穿透。哦,那红色!它是那么鲜明和亮丽,在黑暗中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迫使仍然混沌的思绪迅速搜索到了有关它的内容。那是小型信号收集装置的指示灯——全舰只有我一人的房间中装有——它被用来接收围绕在原住民生活的那颗行星周围人造卫星所投下的探测器发来的信号,而这些信号大多是对那些土著居民声波采集的直接样本。在这个狭小的房间中,这些声音曾时不时回荡着;但上述灾难发生之后,它们再也没有被我播放过。
指示灯的闪烁提示着我已经接收到大量新的信号。我突然来了兴趣,如果能了解到那件事件发生之时那些生物的反应,或许对于探究真相有着一定帮助。——哦,天哪,我多么希望那时我抵挡住了好奇心的不断攻势,没有听到那些超越人类认知极限的声响。不可避免的是,那个播放按钮已经按下,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接下来,我将播放这段可怖的录音。如有自觉不能承受者请及时出去——不,不要戴耳塞,那是没用的。因为这些不可名状、难以言述之声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声音,它们更似直击心灵的震撼。请出去吧,不要妄想用血肉之躯去忍受!
3
空间站在旋转着,光芒轮流从每一扇舷窗漏进来,令人昏昏欲睡。我轻轻按下按钮,看着众人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再到狰狞,然后收回心智感知外界的所有触角,将自己封闭起来,开始回忆。
在分辨不清时辰的暗夜里,在恒星之间方圆数光年的黑暗之中,一个混沌的心智早已记不清那个按钮是什么时候按下的。仅存的残缺记忆中,我只记得那感觉就这么开始了。
起初,什么声音都没有。在那令人疑惑又诡异的寂静中,首先躁动起来的反而是我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浑身上下说不清的感觉在蔓延,直到它终于可以被分辨——是那些颤声,它在我们首次听到原住居民的歌唱时就已经长久驻下,此刻已然被唤醒,正向四面八方伸出触手,寻找回应。接着,轻微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不断传来——起初无法分辨,后来越来越强烈;开始只是无意义的低鸣,后来它们变得越来越有节奏、有规律,一个个字符和音节似乎组成了难以理解的古老旋律……声音陡然变得强烈了——远方的悠唱与近处的嘶吼同时响起,最开始尚且还可以分辨清楚,后来则像是融合在了一起。这些声音一股脑倾泻进了心灵中,也在四处探索着,寻找着回音。终于,两股声音的盘旋触手汇合了,随即紧紧地联接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冲击以联结点为起始向外疯狂扩散,使作为联结体的心灵瞬间遭到巨大的摧残和扫荡。或许是因为大脑海马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从那时起,我的记忆便不再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