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琨、赵以雄:爱在丝绸之路
作者: 田祥玉一辈子坚持做一件值得做的事,一生都爱一个值得爱的人。等到白发苍苍时,给世人留下上万幅珍贵画作,再给两人共同的梦想画一个完美句号。这样的人生,他们无怨无悔……
2024年10月20日,“艺术尊严—赵以雄&耿玉琨大型回顾展、丝绸之路艺术综合展”在北京市通州区宋庄镇的当代艺术文献馆开幕。不要门票、无需预约,就连停车都免费。成千上万的粉丝从各地赶来观看,短短几天就有近10万人次。91岁的耿玉琨感慨万千,她和老伴儿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2025年,我想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拍成电影,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冲动上路》!”
91岁还“冲动”的耿玉琨,持续一年多在网络爆红。她和老伴儿赵以雄有着怎样的婚恋故事?他们和丝绸之路,又有着怎样的缘分?
丝路,我们一起去画
“嘿,孩子们!眼瞅着就要过年啦!我这老太太呀,心里琢磨着得画一幅画来表达新年祝福。那孩子们猜猜我今天要画什么呢?嘿嘿,还是柿子,不过要加上花生。祝愿孩子们在2025年,天天都有好事发生!”
2025年1月28日,耿玉琨在其个人抖音账号“丝路之母耿玉琨”中连发了几条短视频。一条是教孩子们画画的,只见她拿出画笔,摆上颜料,铺开了纸。“来,我们打个小底,画个位置,构好图,先蘸点儿橘黄后,再蘸点儿大红……柿子画好了,我再来画花生……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着个白胖子。”不一会儿,几个栩栩如生的大红柿子和一堆花生就跃然纸上。翻看耿玉琨的抖音账号,画画视频占了大部分。除了常见的柿子、葡萄、猫和老鼠,雪莲、骆驼、牦牛和胡杨也常出现在她的笔下。“我画的胡杨,是在额济纳看到的,它们随着水土地形自然生长,不是顺顺溜溜的。”说完这句话,耿玉琨的思绪回到了从前。那时老伴赵以雄还在,他们的青春与中年,都与“丝绸之路”有关……
1935年,耿玉琨出生于河北省宁晋县,是家中独生女。家里条件艰苦,常常没有米面下锅,她就发奋读书,年年都成绩优异。上初中时,耿玉琨年年获得助学金,大大减轻了父母的负担。17岁毕业后,耿玉琨任小学美术教师,之后调入石家庄市美术家协会。耿玉琨的工资除了购买必要的画材,剩下的都交给父母。20岁那年,耿玉琨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因此认识了携手一生的爱人赵以雄。
赵以雄是北京人,比耿玉琨大一岁。在校期间,赵以雄就曾去石家庄毗庐寺、北京法海寺临摹壁画。毕业前夕,他前往四川西部雪山、草地沿长征路线写生,创作的大型油画《过雪山》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他擅长油画,作品雄浑壮阔,气势磅礴,有着厚重的历史感;耿玉琨以版画和中国画见长,作品质朴粗犷,设色厚重,乡土气息浓郁。
大学毕业后,耿玉琨和赵以雄登记结婚。婚礼在教室举行,老师是证婚人,同学是宾客。婚礼虽然简朴,但在所有人看来,是那么浪漫、纯真、幸福,令人艳羡不已。毕业后,两人一起进入北京美术创作室。
1975年,赵以雄被借调到中国历史博物馆,第一次走了“丝绸之路”,去新疆天山南北、伊犁昭苏、吐鲁番、喀什等地写生,创作了《天山》《赛里木湖》《火焰山》等多幅画作。回家第一天,他就兴致勃勃地向耿玉琨描述起丝路上的风景:大漠风光、雪山草原、古老烽燧、佛寺古塞。“在史书上看丝路,只能见到隐约闪现的光辉;真正踏上丝路,你才会对它肃然起敬。你是画家,丝路需要你和我一起去画。”耿玉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经过3年的周密准备,夫妻俩扛着画板,从北京出发前往新疆。这一年,赵以雄44岁,耿玉琨43岁。坐了5天4夜的火车后,他们到达新疆乌鲁木齐,之后再去天山南北、伊犁昭苏、吐鲁番和喀什。饿了吃馕,渴了就喝烧开的雪水。一路上,他们搭顺风车、骑毛驴、抬着画箱步行,险象环生却也浪漫有趣。
踏遍丝路,画绝丝路
第二年,赵以雄和耿玉琨再次踏上丝绸之路,从新疆库尔勒出发,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并写生。从新疆民丰县前往100公里外的沙漠腹地大麻扎写生途中,他们搭乘的拖拉机坏了。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喊:“预备—跳!”手牵着手跳下车,耿玉琨和赵以雄抬着大大的画箱,“吭哧吭哧”地往前走。“太阳渐渐升起,我们也越走越暖和,兴之所至,我还唱起了王洛宾的歌……”时隔40多年,耿玉琨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
这次丝路之行后,夫妻俩带着画作去敦煌,拜访了中国现当代油画家、敦煌学家常书鸿。听他们描述路上的经历,看着夫妻俩的几百幅画作,常书鸿感叹:“你们是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第一批画家,美术史应该给你们记上一笔。以后你们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两人的老师黄永玉也鼓励他们:“一条路走到底,抛弃身边的干扰,勇往直前。”
“踏遍丝路,画绝丝路”的使命感,给了耿玉琨夫妇极大的信心与勇气,他们约定:要把丝绸之路的研究作为终生事业。其实,耿玉琨和赵以雄所做的事,远远超越了画家的界限,他们还做了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事。
1985年,耿玉琨夫妇去新疆考察壁画,发现壁画很少,也不够精美。为什么同一条丝绸之路,敦煌有着举世无双的精美壁画,但在新疆踪迹难觅?耿玉琨夫妇翻查资料,请教美术史专家,得知是因为历史上数次遭遇劫掠,新疆境内的壁画所剩无几。他们决定还原新疆的壁画,并马上开始收集流散海外的相关资料。得知他们的决定,考古专家都大吃一惊:“你们知道这个工作量有多大吗?”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知道,但也要做。”
耿玉琨夫妇用了两年时间,临摹了1700幅新疆壁画。有的壁画上有上百个人物,有的大画上,光是佛像衣服上繁复的线条与装饰就要画十几天。过程中的艰辛与不易可想而知,但他们忘我投入,硬是完成了这个在别人看来“不可能”“不划算”的重任。
1989年,耿玉琨夫妇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没有空调、费油、跑得慢、老出故障,还灌风漏雨。即便这样,耿玉琨还是特别开心,因为有了车,他们就有了临时的家,可以去更多地方写生、考察了。这一次,他们赴日本东京举办画展,从北京出发自驾车越过帕米尔高原,远达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完成了国外的丝路考察。
1991年,他们第二次自驾去丝绸之路,在从西藏安多去当雄的路上,吉普车出故障了。赵以雄停下修车,耿玉琨决定画速写。她刚摆好画架,找好位置,突然发现百米外有个巨大白影向她冲过来。“赵以雄—快上车!”耿玉琨边跑边喊,危急关头,两人钻进了车里。车门刚关上,门外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只雪豹围着车打转、扑门,吉普车被它撞得左摇右晃。耿玉琨夫妇陷入了绝望,这时,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面前,雪豹落荒而逃。
三名军人如天降英雄,救了他们的命,还帮忙修好了车,两个人感激不尽。此后,俩人继续前行。向前走,有风险,更有风景,偶有争执,但更多的是夫妻勇往直前的洒脱与幸福。
改革开放后,国内很多画家都靠卖画赚得盆满钵满,但耿玉琨夫妇依然一次次踏上丝绸之路,与戈壁险滩、大漠流沙、雪山高原为伴,与千年史迹、辽阔天地对话。作为北京画院的画家,他们每月有五六十元工资,不够路上的开销。为了贴补开支,他们沿途“讲学”“勤工俭画”,即使再困难,他们也坚决不卖与丝路相关的画作。他们计划走完画完丝路后,把这些作品全部用来展示,让更多人看到。
因为常年风餐露宿,营养完全跟不上,夫妻俩的身体都很差。耿玉琨40多岁时,牙齿就只剩下9颗了,他们也没能要孩子。“丝路上创作的近万幅画作,就是我们的‘孩子’。”耿玉琨说。
我们的人生没有句号
2000年年初,已至古稀之年的耿玉琨夫妇结束了丝路之旅,回到了家。赵以雄感叹“回来得太晚”,因为还没来得及将带回来的资料进行再创作,他就开始生病,身体每况愈下。在与疾病抗争了近20年后,2019年11月,赵以雄病逝。离开前夕,他紧紧抓着耿玉琨的手,眼含热泪却说不出话。“我知道他心有不甘,因为他看不到我们的‘孩子’展示的那一天了……所以我要坚强地活着,完成我们最大的心愿,给我们的丝路梦想画上句号。”
两人都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享誉圈内的著名画家,多幅画作被中国美术馆、历史博物馆收藏。然而由于他们中年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丝路考察、画画,社会知名度并不高。
丈夫离世后,耿玉琨独自一人在北京市门头沟区山上的画室居住,整理两人丝路之行的画作和文字资料,为创建艺术馆做准备。朋友和学生担心她孤独,她摇头,说:“没有人说话时,我会对花瓶说:‘哎呀,你这个花瓶,插上这些花还怪好看的。’我会对手机说:‘哎呀,我找你半天,你怎么就不见了呢?你怎么在这儿藏着呢!’我没事儿就画猫,那么猫就是我的伴儿。”
年近九旬的老人,长期一个人居住令人担忧。2022年,耿玉琨夫妇的学生、著名画家杨树峰,将她接到了自己位于宋庄的工作室。从只能和花瓶、猫说话的山上,搬到年轻人环绕、门外就是宽广马路的闹市,耿玉琨有点儿不适应。大家给她注册了自媒体账号,让她拍段子、教孩子们画画。一开始,耿玉琨也觉得别扭,但架不住大家的“蛊惑”,她开始尝试穿上花袄、戴个墨镜拍段子,上传后,无数人在评论区点赞、留言,甚至贴上自己的画作让耿玉琨点评,她决定投入自媒体浪潮。“对宇宙和大自然来说,1岁和100岁没什么不同,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老。”
有人觉得老百姓不懂艺术,书画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耿玉琨却不这样认为,她的画一幅卖299元。“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良知,我有责任投身到社会文化教育启蒙工作中。”耿玉琨希望她和丈夫的画作和故事,能激励更多人关注和参与到艺术中来,共同为坚定文化自信奉献力量。
建一家丝绸之路艺术馆,免费向大家展示丝路画作,是耿玉琨和老伴儿的共同愿望。接触新媒体后,这个愿望已经初步实现。她出镜的小视频,动不动就有上万的点赞和评论,她的直播间人潮汹涌,分外热闹。2024年10月举办的免费画展,更是吸引了近10万粉丝前来。“网络媒体效果真的太快了,比在大艺术馆里风风光光搞大展览看的人还要多得多。”90岁的耿玉琨开心不已。
他们先后20多次沿丝绸之路写生、考察。从可以抬着箱子步行百余公里、矫健地躲过雪豹追击,再到牙齿都掉光了的垂垂暮年,他们的足迹遍及丝路的南、北、中道,共创作油画和国画5000余幅、速写6000幅,整理流失国外的新疆地区壁画1700幅,做笔记800多万字,搜集了大量有关丝路、长城、江河、大运河、水乡的图文和摄像资料。
他们曾携手走大漠、跨险滩,在清凉的朝阳里、炎炎的烈日下,在飓风卷着沙尘的黄昏、豹子拍打着帐篷的深夜,赵以雄、耿玉琨将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十年献给丝路,将从天地山河和时间手里“抢”回来的画作,视为自己的“孩子”。
这些“孩子”的价值不可估量,除了部分作品赠予国内外多家博物馆收藏外,其他原作耿玉琨坚决不卖。因为建一家可以收藏和展览这些作品的丝绸之路艺术馆是她和老伴儿的共同心愿。目前,用于展示的画作已基本分类、装裱完毕,剩下的就是寻找合适的场馆了。
“只要我还在,我们的人生就不会画上句号。”耿玉琨看着照片中的赵以雄,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