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栈道上(组诗)
作者: 胡正刚夏日,在草甸
青草绿意涌动,仿佛大海上
起伏的波浪。这绿意让我
一阵阵眩晕——我们刚离开悬空的
玻璃栈道,还来不及拆除
胸腔里陡峭的悬崖。在溪水边洗
手上的苦蓟草汁时,我看到流水像
一列清澈的火车,满载白云和
灰蓝天空的倒影——耀眼的波光加深了
我的眩晕,让我难于辨认
河床和轨道,难于辨认它是在
流淌,还是在闪着银光的
铁轨上奔驰。溪水流经
长满葱绿水草的沼泽,汇入
宽阔的天然湖,在那里卸下云影和
天空的碎片,湖水因不再负重而
向我们显露出轻盈的内心——
这轻盈仍旧让我眩晕。我们继续
在夏日的草甸上游荡,天空低垂
旷野无边,一粒粒细小的花苞
在越来越低的天空下,打开身体
像幽深黑夜里,密集划燃的火柴
素淡的微芒,让我们都陷入了
更深的眩晕——我又走神了
借一只灰鹭的翅羽,在湖面上
练习悬停。芒原领着刚上初中的儿子
在灌木丛里追寻一只黄粉蝶
它绚丽的花纹,一半源自梦境
另一半源自《庄子·秋水篇》
玉健加入溪流的队伍,在悬崖和
湖泊之间往返,搬运巨石
他要在虚空里,用意念修建一座
石头城。彭然化身驯兽师
指挥头顶的流云,一会儿变成羊群
一会儿变成虎鲸。影白酒意未散
他的眩晕,比我们轻微一些
他在溪流上游,在一个隔着沼泽
和湖泊,可以望见我们的位置——
一株高山栲淡薄的阴影里,静候
一朵黑颈鹤形状的云彩
缓缓掠过水光荡漾的湖面
玻璃栈道上
而我领受的训诫是:独自——
莫凭栏。一个激越的人,一个
患有恐高症的人,一个疑虑
深重的人,一个履平地
如踩薄冰的人,一个随身带着
舍身崖的人,一个随时可能
坍塌的人,不应该沉迷于
险境,沉迷于登高和悬空
沉迷于,脚下的深渊
身侧的悬崖,牛栏江峡谷里
波涛翻滚的云海。而你经年
囿于浮世,对涉险,对登高和悬空
有丰富的经验。沿着尘土飞扬的
弹石路,穿越绿意汹涌的草甸
赶赴建在悬崖上的玻璃栈道的
旅途中,你缓缓饮下
三两白酒。适度、可控的醉意
加固了胸中的丘壑,让你在
踏上栈道的瞬间,顿悟了凭虚
造像的技艺——一道由幻境筑成的
结实的云梯,在你身前缓缓竖起
——在沸腾的云海里,在透明
悬空的玻璃栈道上
夏日的苹果园
你带我们来到苹果园
草木汹涌的绿意,令人触目
惊心。承蒙厚谊,每年秋天
都能收到你从家乡寄来的
苹果,我视这甜润的果实
这厚重的馈赠,是你隔着
霜雪繁重的浮世,朝我
频频伸出的援手——你在我的
诗歌里,听到了不安的
声嘶力竭的呼救。现在是夏天
果肉里的酸涩,渐渐褪去
而甜度,正在以相同的速度
生成和结晶,把耳朵贴近树干
仿佛能听见,糖汁奔涌的
声响,“像夏日暴雨之前
天空回荡的闷雷”。
我们一边在果树下穿梭
一边听你讲述,树木的秘密
和种植的技艺:“和我们一样
每棵苹果树里,都藏着一根
绷紧的弦,当果实的重量超过
枝条的承载力,树枝就会折断
发出的脆响,像一个人崩溃的
瞬间,内心碎裂的声音。”
我们在夏天的苹果园,在浓稠而
灿烂的阳光里,在苹果树
稀疏的绿荫下,在茂密根系
从幽深地心汲水的声响里,谈论心碎
谈论断折和坠落,谈论承受的
临界值——“断折不是
突然发生的,它有征兆
和迹象,由难以确定数目的瞬间
构成,是一个连贯的过程,如同
苹果糖心的形成。可惜我还是
一个生手,无法像父辈那样
从密集、绵延的瞬间里
准确辨别出,枝条断折时
唯一的‘咔嚓’声——持续的
无数的声音,其实只有一声
其余的,都是这一声的
回音,和果园里,其他果树的
低沉回应。”话音刚落
一根果实累累的枝条
轰然坠地。声音的尘埃四下弥散
覆盖了整个苹果园
格尔木夜饮
暮色弥漫,一阵急雨穿过
小叶杨细密的枝叶,落在我们身上
溪流暗涨,夜雨消弭了
城市和沙漠的边界,此时的
格尔木,像不像茫茫沙海里的
一叶孤舟?像不像湘江里那条
被改造成酒馆的铁船?九年前的夏夜
我们曾在浩荡的江风里狂饮
明月映照江心,波浪击打船舷
夜雨消弭了时空的界限
举杯的瞬间,我们仿佛刚从
湘水畔离身,仿佛刚抵达这座
雪山和沙漠环绕的小城
晚风清凉,四野沉寂
我又听见了,一阵阵尖锐的
破空之声,那是头顶
突生的白发,是光阴的利刃
在夜雨里频频闪烁
离别巍山三年
路过西河时,请代我
向南行的流水致意。无论在哪儿
我都随身带着这条河流
它激越的涛声和粼粼波光
一直在我的身体里荡漾
一直让我觉得,离别
才刚刚发生。登巍宝山时
请在洗心涧畔,为我采一束
经霜的苦蒿,它药性清凉
润燥,祛昏魅,静心神
可医我胸中隐疾。春日出游
请携酒赴盟石山
在陈佐才石棺前痛饮
沉醉。请在侧柏和木瓜树
萧疏的阴凉里,隔空向我
频频举杯。人世苦寒
一个瘦弱的书生,借着酒意
和一颗怀远之心,才能反复抵达
一次次虚设的重逢
夜宿天眼小镇
不远处的山谷里,巨大的
射电望远镜,一刻不停地
朝着渺远星空,发射探测讯号
——白天我去过那里,在观景台旁
一棵马尾松的树阴里,一边思索
宇宙的尽头,一边在胸中修建
观星台、浑天仪、圭表和日晷
下山的路上,我又一一
清除了它们。一个局促的
人,一个一叶障目的人
一个习惯以身体作为
度量衡的人,请允许他一直
生活在一个触手可及的
可以被轻易感知和描述的
限度分明的罅隙里。只有这样
他胸中的焦虑和不安
才会消释,只有这样
他才能在繁星闪烁的
夜空下,在平塘县清凉的
晚风里,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