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寂寞高人,风范与垂范
作者: 唐晓渡2000年初,卞先生离世,其时为如何赞谓他老人家颇费了一番心思,最终用的是“高人”,至今仍觉妥贴;加上“寂寞”二字,既是为了进一步突显这一形象,同时也融入个人对当代诗歌现状的某种忧虑。
所谓“高人”,不只在说某种风范,更在说其成就卓著、寄意深远的功德足以垂范。具体到卞先生,首先当然是指他的新诗创作。朱自清先生早在大半个世纪前就认为,“卞先生是最努力创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新诗杂话·诗与感觉》),这一断语至今都可以说没有过时。回头看去,新诗史上像他那样对形式报以高度重视并厉行试验和锻炼的,大概只有可数的几人。强调音顿的大致整齐只是其外在方面;其内在的精神,却是要寻求一种“经济的组织方法”,即以尽可能少的言词,创造尽可能大的审美空间。卞先生于此取得的成就,相信越是精细、挑剔的读者,体会就越深。他在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距离的组织》《尺八》《断章》《白螺壳》等,历经时间的汰洗,正越来越显示出其“咫尺天涯”的精品质地;他既“化古”,也“化欧”,而首先倡行的、以致力营造“戏剧化情境”为特征的诗歌方法,经由众多后继者的呼应,正日益呈现出他对新诗进程的拓展之功。所有这些都一再反驳着那种把形式和内容二分的做法。事实上,只有充分意识到卞先生对新诗确立其美学资质的巨大贡献,才能充分评估他孜孜于形式探索的意义。就此而言,他的独领风骚,尚有待于进一步的发现。
作为一个诗歌工作者,我对卞先生的认识主要来自我的阅读经验,更准确地说,来自受魅惑而再读、细读的经验:来自他节制、具体、精确、错综的聚合式表达;来自他对诸如矛盾语、戏拟、反讽等诗性语言的充分调动;来自他作品语境的饱满、结实、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融合无间;来自其罕见的“非个人化”风格。我深知具有这种魅惑力、能够经得起反复细读的作品在任何情况下都为数不多(就卞先生而言,也仅限于他最有代表性的几首诗),因而格外珍爱。
卞先生在翻译领域内的杰出贡献同样令人仰慕。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所以相对于其他译本显得高标特出,大半原因当归于他“以诗译诗”的工作原则,以及为此耗费的加倍心血。他穷十年之力从英译本转译的瓦雷里的经典之作《海滨墓园》,除文本质量之精绝令人由衷叹服外,更给我以某种“直抵现代诗原教旨”式的启示。他曾撰文备述翻译此诗的原委和难度,其中最打动我的,是对瓦雷里本人原创时所遭逢的巨大困厄的体察:按瓦雷里最初的设想,是采用某一现成的诗体达成此诗,由此一再在九音步和十二音步的英雄双行体(具体不排除本人的记忆有误)之间游移不定,并饱尝不称意的痛苦。这里的“不称意”,是说无论是九音步还是十二音步,抑或是二体混用,都不能满足他直觉中“海滨墓园”这一特定情境所要求的特定节奏,那是一种能同时兼容大海的宏阔和墓园的静谧,波涌顶着白色的浪花自远处层叠而来,恰与生死临界处对存在(在世之在)奥秘的源源冥思彼此应和的节奏。最终,在历经尝试之后,瓦雷里不得不为此诗发明了一种专用的十一音步体式;而卞先生深明个中甘苦,也不得不跨跃转译的双重语言沟壑,许以十年之功,无论寒暑地字斟句酌,反复打磨,最终不仅完成了一部体式大致相应、形神皆存的汉译精品,而且借此于创作和翻译两个界面上,完成了一次对“何为有机形式”或“每一首诗都要求发明自己的形式”这一现代诗真髓的双重演示,使我辈后生小子有所领悟且得承薪火。如此受益终生的“高人点拨”之举,得一足矣,当没齿难忘。
相对之下,卞先生的诗学主张则未能引起我足够浓厚的兴趣;然而,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我对他的敬重之情。相反,他在这方面的宽厚通达,同样构成了其“高人”人格的一部分。我还清楚地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在南大图书馆里读到他发在《文学评论》上的一篇就新诗形式问题答读者的短文,其基本观点是:现在讨论新诗的形式确有必要,但还不到时候,急不得;应先结合实际,在问题的钻研上多下点功夫。由于此前已读过一批包括他在内的相关争论文章,当时就想,这位在新诗形式的探索上着力最勤的老先生能这样说,真可谓洞明事理,是个哲人。毕业后到《诗刊》工作,立刻置身当代诗歌风云际会、波诡云谲的前沿,但印象中二十余年间卞先生从未理会过诗坛的是是非非,更谈不上以诗坛前辈的身份,做真理在握科,居高临下地指点、讥讽乃至训斥探索中的后学(即便是顽劣的后学),以捍卫某一既定诗歌秩序这样的事。对先生来说,这种虚幻的秩序大约既不存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一以贯之的姿态是独与诗歌往还——修道至此,不亦高乎?
“高人”必定寂寞是常理。对此虽曾一再验之于卞先生,但真成为某种心事,却是在2017年于现代文学馆举行的“墨写新文学”开幕式上观摩到欧阳江河手书先生的两首诗之后。说来江河兄那幅字的布局也是用心良苦:《寂寞》8行以浓墨横写,居于中央的主体位置,亦为作品冠名;环绕着此一主体,以淡墨竖行好似背景般一路圈写过来的,则是先生的名作《距离的组织》。这样的布局初见之下便一把抓住了我,让我一时陷入魔怔,反复品味,久久不能离去。《寂寞》自是早就读过的,但一直以为属于先生方出“练手期”,未脱青涩的作品,没有太在意;《距离的组织》不必说了,不仅熟读,还为此写过一篇数千字的细读文章;然而,如此布局所构成的某种“有意味的形式”或彼此发明的互文效果,却让我不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是第一次读到《寂寞》,第一次意识到,其简约之极的叙事结构之下,平淡之极的叙述口吻之下,朴素之极的乡下/城里、蝈蝈/夜明表、生之倏忽/死之寂灭的并置之下,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乃是个体生命和现代秩序之间根本的分离、反对和冲突,是所谓“现代性”在自我悖谬中不得不面临的对“时间”和“家园”的双重追问。我当然也没有想到,两首在内部时空处理上各擅胜场的诗叠映在一起,会令《寂寞》收束处那只“不曾休止”、似乎也永远不会休止的“夜光表”前所未有地刺痛我,并唤醒我心中某种潜伏已久的恐惧:确实,当不舍昼夜的时间不再如同润泽、涵泳生命家园的流水,而变成了一种强制性的机械装置,不再意味着对自然生命的持续守护,而是意味着无尽的戕害,那被我们指认为“命运”的人生之旅,无论表面是如何繁嚣,骨子里又该充斥着怎样的寂寞呢?
由此记忆之灯忽被点亮,并聚向不多的几次亲见先生的时刻,其中印象最深的是1991年11月2日陪同台湾诗人向明先生去家中拜访他且面聆教诲的那次。那次去前,向先生就讲,见卞先生是他多年的愿望,不想此番得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向先生真至诚之人,因为见面略事寒暄后,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差不多就主人一人在说,他只管静静地听(我自更是如此)。初冬的阳光隔着窗玻璃斜照进来,洒在卞先生清癯的面孔和略显蓬乱的银发上;他不改的乡音语流也像阳光一样,在耳畔汩汩响着,虽听不太懂,但大致可知语涉不同时期诗歌、文学界某些未及进入公共视野的“秘辛”。眼见窗格在地毯上的投影在一点点变短,突然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眼前这位八旬老人正从容地逆行于时光隧道中,他所言及的那些人和事也仿佛受了点化,变作他身后闪闪烁烁的一地碎金。于是一边遗憾未事先准备录音机,一边忍不住想:“谁来收拾和继承这些无价的财富?谁!”
类似的场景后来还有几例。比如一次我打电话想约他做一次有关诗坛现状的访谈,他却在电话中絮絮了大半个小时,只谈一件事,就是现在许多人写诗不用标点符号是在倒退,实在要不得,《诗刊》在这方面应有所作为。又比如在某本现代诗鉴赏词典的新书发布会上他率先致辞,说是讲几句,结果对着麦克风一讲就是一小时四十分钟,其间主持人几度附耳提醒,他却如同未闻,弄得同样坐在主席台上准备致辞的几位大领导颇为尴尬,眼见饭点已到,最后只好每人真的只讲了几句。
所有这些集合在“时光隧道”名下,每每被作为酒后谈资的记忆,此刻却如同经历了瞬间变身,在“寂寞”的名下重新集结,并显示出别一层意涵。卞先生的声音在耳畔再次响起,却不再是些难懂的话语碎片,而更像是某种空谷足音般的警示。我深深地感到,先生那旁若无人的自顾自独白,不如说是某种无言倾诉的变体,内中充满寂寞的气息:既是在排解往昔积存于心的寂寞,也是在反制身后可能的更大寂寞。说“空谷足音”则意味着:我们这些后来者,或许正是这更大寂寞的肇因。对一个始终隐身垂范的高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寂寞呢?
作者单位:作家出版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