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局

作者: 李庆西

我去魔都两天,看画展,会朋友。回程在毛垟服务区歇脚,吃一碗米粉,加了半箱油。

驶出服务区匝道,见前方右侧硬路肩上停着一辆SUV,尾灯打着双闪。

赶紧提速变线。转入左边车道时,眼角朝那边瞄去。车前一对男女,一晃而过,好像是动起手了。没看清人脸。不对,那男的莫不是老齐?黑色风衣,黑色的大路虎。老齐抽疯似的肢体动作,像是在指挥交响乐团。心里犯着嘀咕,接连好几辆车从身边超过去。这一段是软路基,限速一百,那些车都飙到一百二十以上,嗖嗖嗖一辆接一辆,赶着给阎王爷报丧去。

路边闪过“之州87km”的里程牌。驶过车距确认路段,0m、50m、100m……那男的,不会是老齐吧?在毛垟服务区没见到齐院长。人挤人的,晕头转向。这个服务区已翻新扩建,弄成了迷宫式的Shopping Mall,撒个尿都要乘电梯上二楼。毛垟欢迎你,走进去就晕。导航语音提示,右侧有车汇入,从范家坝枢纽上来一溜大货车,豫R豫S车牌,漯河还是驻马店?真的很夸张,中庭搭着气膜拱门,五颜六色的气球飘浮,回荡着电影《教父Ⅱ》的主题音乐。英雄联盟私房菜、鸿蒙神器肉夹馍……过去熟悉的店铺怎么找不着了。

刚才路肩上那一幕,萦绕不去。那人那车,那女的是谁?

这回画展上认识了好几个女的,花枝招展的白领丽人,一个个啜饮着气泡酒,从老毕胳肢窝里钻过来……老毕这回是赚大发了,人气,财气,带着满嘴酒气,让人簇拥着满场转悠。

没听说老齐也去上海了。没听说,怎么又整了一个?

这个圈子里绯闻不少,我懒得说,扯那些没意思。不必显摆自己有多么高尚纯洁,我就怕别人夸我乐而不淫。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反过来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

不想那些,那些段子留到饭局上去说。可是,这回周末饭局是否喊上老齐,我还斟酌不定。这齐院长,齐大教授,有些招人嫌,上次在城西“一壶春”的饭局上把刘便利给得罪了。那个刘便利,酒桌上见过N次,模样有些清奇古怪。刘便利居然是他本名,跟真人不太对得上,年长的冯大师有时叫他大刘,有时叫他小刘。这人看不出什么年纪。

老齐那天不知来什么脾气,偏是跟刘便利杠上了。一开始说的是演《指环王》的伯纳德·希尔,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不知怎么转而扯到孔子和孟子,那时节兵荒马乱还四处走穴。他们说的不是“走穴”,记不得两人争论的焦点是什么。争论什么不重要,老齐咄咄逼人的架势有些可笑,不像个院长教授。他是过于看重自己的身份了,酒桌上扯什么“学术规范”,炫耀什么狗屁“学理”。那天大刘喝了不少,说话还是温雅风趣,不失条理。他说老齐就像三十八度的低度白酒——度数不够,还容易上头。大刘这话也够损的,话音未落,满座哄笑。

沙鑫出来打圆场,夹一块猪头肉在嘴里嚼着,把话头岔开去,说是白酒跟这咸猪头最搭。旁边做厨师的张笠颔首而笑。这沙角儿见有人呼应来劲了,攥着酒盅作领导讲话状。他是工商大学搞公共管理的,平日都在官方的场子里混。关于低度酒的问题,他有话要说,不说老齐和大刘,光说酒的事儿。他说,低度白酒的市场定位需要重新研究。所谓“低度”实在是坑爹,什么三十八度、四十二度,白酒不够五十度的,口感都不正,入口寡淡不说,还确实容易上头。对于喝不惯烈性酒的消费者来说,这度数也不低啊,人家也受不了。他说的没错。

刘便利酒量深不见底,这当儿跟沙鑫又连干数盅。那天一桌人喝了一瓶飞天茅台、两瓶窖藏二十年的汾酒。其实也算是适量,喝白酒的有七八位。难得露面的冯大师不喝酒,杨二堂这阵子皮肤过敏不能喝,还有老鹳和那两个女的只喝红酒。林姐小声儿跟我说,老齐是不是喝多了?沙鑫在那儿侃侃而谈,齐大院长不吱声,自己闷头喝。我没听出沙鑫那话什么意思,是替老齐开脱,还是借酒开涮?我安抚老齐说,今儿状态不佳就别喝了,再喝就真的上头了。老齐朝我瞪白眼,一桌子人又笑喷了。斜眼看去,刘便利也憋不住笑。

其实,我跟刘便利不熟,他对我倒是一向挺周到,谦恭地称呼我“徐老师”,上电梯总欠着身子让我先踏进去。他模样古奥,留着三绺短须,一身中式装束,纯然打造古貌古心的形象。他是枫潭路国风书店的老板。枫潭路那家是总店,在市中心还有一处门店。这人卖书,还懂书,都说他读过很多书,是之州最有文化的书店老板。

孔老夫子说,人有通经博古之名,便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难免有些嘚瑟。这大刘也真是,喜欢拿人逗着玩,说事儿爱用古人的典,从古书上寻章摘句。问他《论语》《孟子》,甚至《易经》《尚书》,随便问什么,都能扯出一些你不懂的学问,故而人称“十三经便利贴”。这名号大雅大俗,堪称之州一绝。

刘便利还玩收藏,喜欢艺术。当然,艺术品就是钱,谁都喜欢,现在追捧艺术多半也是理财思路,先不说这个。做书店的交际广泛,作家学者出了新书在他那儿搞活动,所以他在本城人脉甚广。所以,不光是我们这个圈子,听说各路雅集都少不了这仁兄。

我记不得这帮人是怎么凑一块儿的,最初是谁把我拉进这个圈子,老齐还是张笠?应该是张笠,说话不多的张笠,到处都有人缘。人一破圈,到处都能组局。

张笠看着比我大几岁,他是碧梧湾那家“濯水轩”餐馆的主厨。那家新式中餐馆一度很火,成了所谓网红打卡地,早些年我常带舒舒去那儿享受烛光晚餐。那间临湖的餐厅很有格调,傍晚闪闪熠熠的湖面上水鸟戏逐,让人有一种置身蓬莱仙境的错觉。舒舒说,来这儿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赏景,是感觉。

新式中餐是一种创意烹饪,追求精致化和视觉享受。张笠做的一道名为“春江花月夜”的河蚌鸭胗,切成线条和片状,配着芦笋,摆盘就像一幅抽象画,让人不忍下箸。张笠说做大厨的不能不懂艺术,我说烹饪本身就是艺术,听着有些逢场作戏,可我说的是真话。每一道菜上来,舒舒都忙着拿手机拍照,转身发到朋友圈里,配一个V字手势。

张笠喜欢跟我聊天,没有正规学历的他,自学过美术和篆刻,就连烹饪手艺也是跟着视频学的。这般励志人生让我汗颜。他又酷爱收藏,我送给他一幅冯大师的画,还有一幅扇面,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到收藏,他兴趣甚广,七七八八都想搜罗,从字画到窑器,从龙泉宝剑到罗马古钱……他最喜欢跟我聊收藏,问我应该看哪些书,我不惮好为人师,给他开了一份书单,从王黼的《宣和博古图》、项元汴的《蕉窗九录》到邓之诚的《骨董琐记》,包括今世朱家溍、王世襄、尚达甫的著作,有那么几十种。其实,说到收藏我自己从不沾手,那里边水太深。书看得再多也没用,经眼实物终究有限,你不懂工艺制作就是看不明白,花钱打水漂太冤。当然,这话不能跟他说。对许多人来说收藏就是一种宗教,这我明白。

听说沙鑫也常带人去濯水轩吃喝,每回都点法国木桐红酒。我在那儿遇见过齐万胜。老齐那几年总带一个蓬头垢面的嬉皮姐,名叫露露,说是擅长鉴定宝石玉器。张笠拿一块岫玉扳指让她给掌掌眼,她摘下眼镜对着灯光照一下,换个角度再照一下,说不是岫玉,是明代以前的和田黄玉。老齐让我说,我说是是是,不能说不是。张笠乐得小眼都睁不开了。

张笠的人脉起初缘自与食客交往,后来通过沙鑫、齐万胜搭上管头和杨二堂那几个,踏入了收藏这条线。老齐说,这不是一条线,是一个圈子,一个边际模糊又无限延展的大圈。就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朝外荡开去……我脑子里自然而然出现一串泛动的圈圈,有时梦里也是这景象。梦里的镜头带着老齐深沉的画外音:收藏就是收纳历史与情感,本质上这又是一种组合与建构,于天人之际与古今之变的罅隙中重新审视生命之轨迹,重构作为过程的无限之可能,因而就传统与现实的关系而言,收藏一方面体现了物理世界的多样化原则,另一方面,它又筑成一个精神制高点,正是那种俯瞰历史的目光,决定你周围的一切……

过了临坞出口,前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四个车道上挨挨挤挤的车流拉齐了,仍在慢慢蠕动。这时导航架上的手机响了。是冯大师的电话,问:周末你这个饭局什么由头?都请了哪些人?叽叽呱呱的说话声里带着几分疑惑。

没什么由头,就是随便聚聚,听沙角儿传达官方精神,听大刘说古道今……对了,就是上次那些朋友……就一桌人,一个小饭局。电话里果然传来大师哈哈哈的笑声,我放下心了。我没敢跟他说实话,怕他不肯出来。接着没话找话说,到时候管头开车去接,您不用梳妆打扮,没什么重要人物。冯大师自己不开车,他七十好几了,每次饭局都是管头的车接送。管头就是老鹳,早年在大师门下读硕,如今是美院下属一家公司的主管,他住在万花谷小区,跟大师的池畔家园只隔一条马路。

美院的几个大佬中,冯大师跟我关系算是不错,我拉场子他一般都会赏脸。这回是一位做企业的朋友想瞻仰他,也想多结识几位之州的玩家。这位朋友从郑州过来,只待两三天,我没工夫陪他各处登门拜访,拉个饭局比较方便。电话里不能跟大师说这些,告诉他我正在高速上,不能再聊了。这时前边开始松动,车流慢慢拉开了距离。

这几年,冯大师名声又突然蹿升,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料想不到的是他画风大变,不仅是画风,连画种都变了,不再是篱边黄花和朦胧山景的水墨画,而是用水墨兑丙烯,画一种接近抽象的风景,或者干脆换作油画颜料表现色彩的渗透性。那些夸张的构形并不刺目,不管用什么材料,画面上都充满水墨渲染效果,显出十足的亲和感。去年冬天,大师拿近期新作搞了一次个展,就在杨二堂的“二癸堂”画廊,规模不大,效果极好,北京上海都有人跑来观摩。那次是大师让我做策展人,其实是让我给他写画展前言,继而又作综论。事实上我很少涉及当代艺术,我说你身边有那么多弟子,其中好几个都是教授博导了……我的意思是,使唤那些人不是更方便嘛。老头偏说那些人文字太糙,不行啊不行啊……我靠,行行行,就我行。人老犯倔,什么道理都甭说。

当然,我知道大师是要抬举我。当然,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心里想着事儿,差点撞上了交警。原来这边出事故了,肇事的工程车还停在应急车道,被撞得稀烂的轿车已被拽到拖车上。交警挥手示意让我快走。我慢腾腾地挪车。损毁车辆后备厢里东西撒了一地,还有好大一滩液体,看不出什么液体,不知出人命没有。

要说策展,我真佩服老毕。毕家树这家伙,也出身美院,他早就不画了,做了职业策展人,可圈内人都叫他毕加索。他是策展这一行的毕加索,擅长做联展,每次的策划和布展都特有创意。他的创意就是玩逆袭,搞颠覆,不按常理出牌。最绝的一手活儿,就是将业余包装成先锋,将粗鄙打造成高端。可是,有些行内称之“熟而俗”的东西,他若是存心捧一把,也能让你从那种保守衰迈的画风中领悟传统国粹的生命力。

老毕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该张扬的地方毫不谦虚。他常说,画画哪有一定之规,好坏就看你怎么看。这话也对,受众自有欣赏和阐释的权利。这策展牛人,几年间连续搞了十几个联展,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些风格怪异的草根画家,每回都让他搞成网红事件。去年夏天在国创中心举办“新世界·新观察”主题大展,以人物画为主,好像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面孔。各行各业先进人物、非洲拉美兄弟、快递小哥和摆地摊的、广场舞大妈、街边吃烧烤的、僧人尼姑、减肥过度的柴禾妞、嘴里塞着汉堡的特朗普、人形机器人、城管和保安、高架桥下的流浪汉,还有不见人脸的密集排列的躯体,好像是美墨边境的走线大军……这回上海的超级联展,主题也很现实,却注入超现实的奇特想象,名曰“车轮上的中国”,实为魔幻叙事——遍地孳衍的车辆,拥塞,碰撞,刮蹭,扭成一团。高密度的排列,形成电路板上密密麻麻的焊点。早晚高峰马路上,高架上挨挨挤挤的车流,让人想起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展厅里大多数作品都采用极度夸张的手法,甚至干脆就是一些光怪陆离的几何图形。现在的观众也怪,围着那些怪画不停地拍照。我跟老毕打趣说,乍看都是电路板,满满的科技感。他夸我有感觉,学问没做傻。老毕公鸭嗓,笑起来嘎嘎嘎的。

这回的小饭局,自然少不了老毕,在上海就跟他说了。他说一定来。嘎嘎嘎……上次管头在“一壶春”招饮,他没来,提前去了上海,忙着这回轰动沪上的大联展。他说周四或周五就回来,会带两瓶好酒来。

临坞出口的事故现场,交警的反光背心,依次挪腾的车辆……恍恍惚惚,电路板堵在了脑门口,画面中融入上海展厅里的画面。前边又堵上了,这地方离之州市区不远了,十几公里后就进入绕城东段。可眼下这一段最不顺畅,前边的车走走停停,刹车慢一步就撞上前车了。我注意到,老毕这回的场子里有几位画家不以真名出展,有好几幅署名“方块二”的作品,画幅不大,都在120×120cm以下,怪里怪气的构形和色彩,特别引人瞩目。有一幅画,大概是描绘腾空侧翻的车辆,在后视镜里呈示变形的线条,很有一种压迫感。我问老毕,这“方块二”是什么人,是真名么?这人你都不知道,你out了!嘎嘎嘎……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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