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别过

作者: 衣向东

就此别过0

1

我低头的瞬间,天黑透了。在夜幕的衬托下,我看清窗外飘雪了,稀碎稀碎的,看不到一片完整的雪花,整个天空迷蒙而混沌。稀碎的雪花扑到窗玻璃上,化成水珠缓慢地向下流淌。有那么十几秒钟,我在想这是在哪里……哦,想起来了,我的故乡烟台。烟台的冬天如果没有落雪,会失去很多景致。

病房的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照射着粉白的墙壁,整个屋子亮得刺眼。我皱眉瞅了一眼父亲躺过的病床,空空的。整个病房也是空空的,甚至整个世界,我都感觉空空的。

父亲上午十点二十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他已经呼吸困难。离开病房前,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从嗓子眼挤出了几个沙哑的字:“我要回家、回老家……”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回到农村的老房子。那是我和弟妹出生的小窝。父亲虽然好多年没在老房子居住,但经常回去打扫卫生,清理庭院,预备在老房子里结束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很想满足父亲的愿望,医生却提醒我,如果父亲回老家,熬不到天黑就憋死了,“他会受罪,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憋死,也受罪。”

我不敢想象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憋死的场景,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送父亲去重症监护室,给他使用氧气机。这是我一生作出的最艰难的决定。

“爸,我带你先去做个检查再回家。”我劝慰父亲。

父亲知道我在说谎,但他无力反抗,任凭我随意摆布。人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都要失去话语权,都要任凭他人摆布,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草寇流氓。父亲闭上了眼睛,吃力地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终于听清了,他让我去买一瓶白酒和一把牙刷。父亲喜欢喝酒,虽然八十四岁了,但午饭还能喝三四两高度白酒。我很疑惑,他现在喘成了风箱,一口酒就能呛死,敢给他喝吗?

我发现父亲在用眼睛瞪我,目光有些恐怖,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买来一瓶酒和一把牙刷,再次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听完后,我愣怔片刻,努力忍住泪水,用牙刷蘸着白酒,很仔细地替父亲清理口腔。

父亲明白回不去老房子了,他要洗漱干净,清爽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推着父亲去了重症监护室,需要坐电梯从九楼到六楼,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却感觉非常漫长,像是憋在深水中透不过气来。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是我陪父亲在人世走的最后一程,是我们父子最后的相依相恋。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要把他慈祥的面容烙印在心里。

父亲刚刚越过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我就被主管医生挡在门外。主管医生让我待在病房等消息,等什么消息?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宁,一次又一次离开病房,去重症监护室门外徘徊。最初几次,我能听到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大声喊叫骂人,到了晚饭时,我在门外听不到父亲的叫骂声了。

晚饭过后,我不再去重症监护室门前徘徊,傻傻地待在病房等消息。

碎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我看了一眼窗外,远处楼房的一个个窗户还亮着灯光,想必每扇窗户的灯光下都有一团温暖。一瞬间,我觉得很疲倦,侧身躺在了病床上。还有一周就是春节,医院的病人很少,父亲独自住了一间病房,里面有两张床,父亲用了一张,另一张我用来休息。

我侧身背着父亲的病床,刚迷糊过去,仿佛背后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烟雾,缓缓地从父亲病床上升腾。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父亲的病床,空空的。我心里怦怦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我焦虑地在病房里走动,也就走了五六个来回,手机突然响了,是重症监护室主管医生打来的,说我父亲心脏停止跳动,可以通知家人赶过来了。我定在原地挪不动腿,心里说,父亲要走了、要走了……尽管我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听到消息后还是感觉似在梦中,周围的一切很不真实。

父亲病床上升起的一团烟雾,是父亲的灵魂吗?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呆立了几分钟,我醒过来,急忙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前,摁响门铃,我想跟父亲见最后一面,他一定等着我。主管医生走出来,拒绝了我的要求,让我尽快通知家人赶过来,把父亲的遗体带走。“我们重症监护室不能停放……”主管医生说了半截子话,就关上了大门。

我明白主管医生的意思,重症监护室不能停放尸体。父亲现在已经变成尸体了!我给老家的弟弟打了电话,然后一屁股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算是为父亲守灵。

弟弟带着殡仪馆的灵车从栖霞县城赶到烟台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他说路上有雪,走得艰难。主管医生将父亲送到了一个杂物间,有一扇宽大的后门,可以直接从后门将父亲搬运到灵车上。我跳上病床,招呼弟弟给父亲穿戴衣服。我托起父亲的上身抱在怀里,他的身子还软乎乎的。我小声说:“爸,我们穿衣服……回家。”

很奇怪,我和弟弟都没流一滴眼泪。

上午九点,我和几位亲友带着父亲去了火葬场,虽然不舍,但这是每个人最终的去处。况且,一堆亲友聚集在老房子的大院里,要在寒风中等待骨灰盒回来后下葬,然后各自去忙自己的营生。大多数亲友出于礼节来露个脸,心中并无伤痛,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时不时地发出低沉的笑声。

外面有稀薄的阳光,风却很硬,吹得脸颊麻麻的疼。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人出现,盯着父亲的灵车愣神。村头有一排杂树,树梢上挂着几片没有落尽的树叶,还残留着一丝丝绿。曾经熟悉的村庄,突然变得冰冷而陌生,仿佛是一张扁平的老照片,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的灵车缓缓穿过街道,驶出了村头。村头的路边,有父亲曾经照料过的一处苹果园,司机不知什么原因,恰好在苹果园旁停顿了一下。我随意扫了一眼,看到满园的果树铺满了阳光。

没想到火葬场大院等待火化的灵车排成长队,父亲排在56 号,应该下午才能入炉。火葬场的场长告诉我,很多亲属天不亮就来替他们死去的亲人排队了。

“衣老师,你别急,我去想想办法。”场长去了半个小时又返回来,很无奈地摇头,说他想自掏腰包,替我买一个30 以内的号,赶在中午前火化,却没有人愿意交换。我很理解地点点头,家乡殡葬有个风俗,必须太阳落山以前入土为安,谁家里都有一堆亲友等候着,想尽快火化后下葬,各自散去。

“这种事情不能插队,会惹出乱子的,我真的不敢……”场长愧疚地看着我说,“我给你和亲友安排了一个屋子休息,请衣老师谅解。”

场长把我和几位亲友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有暖气,有开水。我给家里的亲友打电话,让大家不必等骨灰盒了,各自去忙营生。午饭时,做房地产的朋友马总吩咐公司厨房给我们送来饭菜。虽然我一口没吃,却觉得这是我遇到的最奢侈的一顿饭,心里想,马老弟是我后半生值得珍惜的朋友。

父亲独自躺在灵车内,在寒冷的风里排队,我每隔一个小时就去看他一眼。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能够多看一眼父亲的面容,是一种幸运。

从上午九点熬到下午四点,终于轮到父亲了,我亲手将他抱进炉膛外的铁箱内。很奇怪,父亲的身子竟然还温热,似乎还没死透。我突然想起老妈曾跟我说,我姐姐死去的时候,身子也是温热的,因为这件事,老妈一辈子都疑心我姐姐是被活埋了的。我紧张地试了试父亲的鼻息,摸了摸他的心跳。我在他耳边轻声地叫:“爸——”

司炉工有些不耐烦,用力将父亲推进了炉膛。几十分钟后,司炉工把父亲的骨灰倒在一块铁板上,用一把小铁铲拨弄骨灰里的几块骨头,找出了父亲的头骨,然后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头骨放在骨灰最上面,合上盖子交给我。司炉工朝外面喊:“57 号,推进来!”

父亲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我目睹他从一具肉体变成一捧骨灰,他人生最后的代码是56 号。

父亲的葬礼很顺利,这要感谢父亲四年前就把他和我老妈的坟墓做好了。我把他的骨灰盒放在坟墓内的小桌上,用几块青砖封上坟墓的洞口就妥了。

我心里惦记着老妈,回到县城就去了妹妹家,外甥女留在家里照顾她。我悄悄问外甥女:“你姥姥回来后,什么反应?”

外甥女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给了她一盒小甜点,她都吃光了。”

我责备外甥女:“你怎么让她吃那么多甜食,不知道她有糖尿病?”

外甥女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哄她开心,没想到转眼就吃光了。”

我心里一阵叹息,六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儿走了,老妈竟然有心情吃这么多甜食。

离开妹妹家,我开车在县城转了一圈,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庄严地哭泣一场。我是家里的长子,殡葬的大小事情都需要我拍板定夺,根本没时间伤痛,憋了一整天的泪水,需要尽快释放出来。这时候我才明白,要找一个肆无忌惮哭泣的地方其实很难,最终我又回到了父亲的坟前。

淡淡的夜色笼罩了父亲的新坟和我,我正式哭泣的时候,声音惊起旁边树林里的几只鸟,扑棱棱地飞向夜幕深处。我的哭泣断断续续,大约哭了五六分钟,泪水就不那么充盈了,于是喘息一会儿,等到泪水蓄满了心窝,又哭泣起来,到最后我感觉浑身的水分被两只眼睛抽干了,才站起来开车回家。

我住在带院子的一楼,走进小院的时候,夜色很浓了,黑夜吃掉了小院的大部分景色。恍惚间,我突然发现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闷头抽烟,走近仔细看,摇椅却是空的。摇椅是父亲喜欢的地方,每次来我家住,他都坐在摇椅上抽烟。我没有一丝恐惧,他是我亲爱的父亲,即便成了鬼魂,也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我打开门进屋,屋里也是一团黑暗,我正要去开客厅的灯,又发现父亲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那是他坐着拉京胡和看书的地方。父亲似乎只读我的书,他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我的每部作品他都一字不漏地阅读,并且读后还要跟我交流一番,多是赞美的语言。

我打开灯后,父亲从红木沙发上消失了。从这天晚上开始,父亲的身影时隐时现,一直伴随在我身边。

2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距离春节只有几天了,我用了两天时间抓紧整理父亲的遗物,主要是他留下的各种文字。父亲做事很有条理,他把几张银行卡的密码写在笔记本里,重要的事情也都记录详尽。偶尔有一些记录父亲情感和心情的文字,虽然不多,但足可以推测出他当时的心情。记录最多的是一些日常生活需求的电话号码,如灌煤气电话、送水电话、电视机维修电话……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纸。

我很喜欢父亲飘逸洒脱的字迹,很奇怪他一生都没洒脱过,活得很拘谨。

父亲站在我头顶的某个位置,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父亲喜欢自我表扬,我似乎看到他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不是自吹,我一辈子做事情都很细致。”

不经意间,我发现日记本的封皮中夹着一张硬纸片,写着“2023 年阳历12 月28 日”。日记本很老,封皮是塑料的,像活面书衣,可以脱下来。父亲单独把明年的一天写在硬纸片上,可以推断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我不确定这张纸片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看笔迹并没有褪色,应该最近两年。我仰头看父亲,想从他眼神里寻找答案,他狡黠地一笑,并不说话。父亲故作神秘的时候,总爱用这个表情。

我想起父亲在医院跟我交代了两件事情。在医院的最后十几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有一天中午让我扶他坐起来,想跟我说会儿话。

父亲说的第一件事情是,建党百年大庆时,各级党组织为50 年党龄的老党员颁发“光荣在党50 年纪念章”。父亲说他的党龄也超过50 年,有关部门却漏掉了他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父亲去组织部找了好几次。他躺在病床上委屈地对我说:“我是1971 年5 月16 日入党的,可我的原始档案找不到了。”

父亲跟我说的第二件事,算是情感解密。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位女同学很喜欢他,经常送他一些食品,给他买鞋子和袜子。高中毕业后,父亲去一所民办中学教书,女同学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偶然一次,女同学去家里找他,才知道他上高中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骗了,从此再也不跟他联系了。多年以后,父亲从别的同学嘴里得知,女同学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男人去世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很吃力。父亲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向她伸出援手。父亲说:“你以后有机会就帮帮她,在高中的时候她帮了我很多,我欠她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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