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无需拐弯抹角

作者: 俞胜

爱情无需拐弯抹角0

太阳像一位即将进入衰老期的帝王,在十月的城市上空巡视,它把那不甘、尚带有几分岁月余威的手胡乱地一扯,就把天空中飘荡的几块絮状的白云扯成几缕更薄的轻纱。

十点钟刚过,锦天饭店广场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今天这里有三对新人举行婚礼,各路嘉宾云集,却井然有序,喜气洋洋地奔向各自的目标。

郭雅玲校长轻施粉黛,带着她一贯优雅的笑容,立在写有自己女儿名字的气球拱门前,不时热情地跟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前来参加女儿婚礼的亲友打着招呼。刘向东也是笑容可掬地立在一旁。这一对早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宾客们的眼中仍然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

母亲孟庆雯挽着父亲郭迎九的胳膊来了。刘向东先看见的,妄图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郭雅玲姿势仍然优雅,然而十分坚决地拂开了刘向东伸过来的手,快步迎到爸妈的跟前。

刘向东上前挽着岳母孟庆雯的胳膊,郭雅玲挽着父亲的胳膊,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喜气洋洋的笑,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幸福、和谐、美满的一家呀。

孟庆雯老花眼,仔细地看了看气球拱门上外孙女的名字,念了一遍,打趣道:“好嘛,就连外甥女都结婚了,他这做舅舅的还在称孤道寡呢。”

郭雅玲关心地问:“妈,毅臣昨晚回来,也没跟您透露点啥?”

孟庆雯慢条斯理地说:“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鞋还是我帮着脱的。今儿早起,看样子倒是兴高采烈的,你觉得有戏?”

郭迎九摇头:“这才见一面呢,你以为爱情就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呀!”

孟庆雯不服:“你别说,这缘分一到还真就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她对女儿说,“雅玲,这回毅臣的婚事成了,你这个当姐的可谓功不可没。”

刘向东抢话道:“嗨,妈,都是自家人还说客气话干啥,我俩都盼着毅臣好,为毅臣做啥事都是应该的。”

孟庆雯拍拍女婿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意味深长地对走在自己前面的女儿说:“雅玲呀,我和你爸也都盼着你和向东好呀!”

郭雅玲没吭声,挽着父亲的胳膊进了饭店的大堂。

郭毅臣在苏州经营一家叫“苏州毅臣有机食品有限公司”的公司。认识他的人,无论是否有业务往来,都喜欢称呼他为“郭总”。今年是郭总在苏州发展的第八个年头,在郭总今年的日程安排上,原本没有国庆期间回到沈阳的一项。

女儿的婚礼日期是八月末才定下来的。刚确定好日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郭雅玲校长手头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她计划忙完手头的紧急事务再通知她这边需要邀请的亲友,从时间上来看,一周后通知来得及。

亲友都是按照计划的时间通知的,但弟弟郭毅臣是自家人,郭毅臣是在日期确定后的第二天晚上就收到了通知。

郭雅玲当晚拨通了弟弟的电话。毅臣的声音有些嘶哑,背景深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丝竹之声。“姐,大晚上的,啥吩咐呀?”

“毅臣,搁哪呢?现在说话方便吗?”郭雅玲试探地问。

“方便,咋不方便呢?”丝竹之声没有了,毅臣刚才一定是在应酬。应酬、应酬……应酬仿佛成了他们生意人的战场,一切都要通过应酬来见分晓。郭雅玲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至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心头瞬间涌上些许焦躁的情绪。

丝竹之声没有了,也许是暂停了,也许是毅臣走到了包厢门外。弟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他不主动交代自己此刻究竟身居何处,做姐姐的自然也不便深问。

“姐,啥吩咐呀?”毅臣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了,也许刚才他在抽烟?郭雅玲不着边际地想。

“老弟,你现在手头还紧吗?姐给你转十万过去?”

姐姐说了这一句又后悔,担心弟弟大手大脚惯了,转给他十万元钱一下子都打了水漂,又特意强调一句:“老弟,老姐可是工薪阶层啊,不像你们做老总的,老姐这十万元钱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蹦出来的。”

“姐,现在不用了,先存你那吧,现在……收来一些回款,不像春天那阵子了。”弟弟大概是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急需,老姐,到时我再向你开口。”

弟弟这吞吞吐吐的声音成了尖利的指甲,在姐姐的心尖上掐了一把,掐得姐姐的心酸溜溜地疼。郭雅玲觉得鼻腔潮乎乎的,吸了一下鼻子说:“老弟,你国庆回沈阳吧,爸和妈天天都念叨着你呢。”

“老姐,这个国庆我回不去呀。公司一大堆事要处理呢。”弟弟又像个大老板似的说,“不如你们都来苏州吧,一切我都精心安排好。”

“现在爸和妈的腿脚都不太方便了,把他们折腾到苏州,你忍心?”姐姐嗔怪道。

弟弟没吭声。数秒之后,姐姐不容争辩地给弟弟下了命令:“老弟,老姐不管你的公司业务多么忙,也不管你的日程是咋安排的,就是有天大的事,这个国庆你都必须给我回沈阳!”

“为啥?”弟弟大惑不解地问。

“也不为啥,倩倩的婚礼就定在国庆那天。”姐姐的语气很严肃。

毅臣是九月三十日那天中午的航班,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抵达沈阳桃仙机场时已是下午两点半。他没有让任何人前来接驾,打了辆出租车回到了父母的家——百合家园北园,位于地铁北二路站附近。

父亲郭迎九今年七十八岁,患有多年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嘱咐他要“三不坐”——不久坐、不坐矮板凳、不坐软沙发。毅臣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客厅的一把藤椅上,翻看着手机上的抖音,一个段子手开的二人转视频号,正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

母亲给儿子开的门。孟庆雯看着手表,计算着儿子到家的时间,心里正合计应该差不多了,门铃就响了起来。孟庆雯高兴地把儿子迎进门,递上一双早已准备好的拖鞋,心疼地打量着儿子说:“毅臣呀,你过得可比视频中的黑瘦多了,你是视频时开了美颜功能吧?”

儿子笑嘻嘻地说:“视频还有开美颜功能的?我还不会用呢,哪里黑瘦了?即使黑瘦了也正常,南方的紫外线强一些嘛,爸,看啥把您老人家乐成这样呢?”

父亲当然知道儿子回来了,但出于一贯在儿子面前保持的尊严,再加上内心深处的确对这个儿子不太满意,所以就坐在藤椅上没动,听见儿子这么问自己,也就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一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父亲展开笑颜,语含讥讽地说:“哟,我们家的大老总回来了,有失远迎呀!咋了,只带回来这么一只小箱子,那大小也装不下三十万人民币呀!”——去年毅臣的公司资金流出了些问题,张口向父亲借了三十万元,到现在快一年了,这三十万元还没还回来。

父亲的话,儿子并不恼,呵呵地笑了两下。心想,父亲退休前做到区一级的干部,视金钱如粪土,清正廉洁,生怕沾染上铜臭味。没想到老来却成了一个财迷,还迷上了炒股,总是惦记着要用这三十万元补仓呢。

孟庆雯含笑瞪了老伴儿一眼,对儿子说:“毅臣啊,这次回来,能待多少天呀?妈可跟你说好了,不许像上回似的,没待半天就走了啊。”

儿子瞅了父亲一眼,油腔滑调地说:“妈,我也想多待几天啊,可谁让您儿子是公司老总呢,我得抓紧把我爸的三十万连本带息赚回来呀!”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倩倩的婚礼结束后我就得走。”

母亲又失望了:“这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的,说破天也得过完国庆长假再走。”

儿子只好敷衍着说:“妈,这回我就听您的。”

母亲就当了真,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毅臣啊,饿坏了吧,妈知道你回来,特意买来你爱吃的杨家吊炉饼,还有他们家的鸡蛋糕——用元蘑、海米、肉末打卤的,一准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这杨家吊炉饼是沈阳的传统小吃,在烤前,用筷子挑起烙好的饼心,挑成一圈一圈的条形状。烤熟后,吊炉饼带着圈纹,外黄里暄,又酥软又油润,沈阳人都爱吃。不但是沈阳人,外地人来到沈阳,品尝后也都会喜欢上,武汉姑娘萧青荷就是其中的一位。

有一年,也是九月末,毅臣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是白花花的,把城市照射成老照片那样的黑白两种颜色。毅臣领着萧青荷特意跑到南五马路中兴街附近的杨家吊炉饼老店——大家都说这家的吊炉饼是最正宗的。

萧青荷爱吃辣的,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两大勺红油辣椒,和鸡蛋糕搅拌在一起,然后再一勺一勺地吃,吃得她那玲珑、纤巧的鼻尖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天是他见到萧青荷最开心的一天。饭后他俩肩并肩地往小南天主教堂走时,萧青荷还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起来,把温润、甜蜜的嘴唇往他的腮帮子上贴了一下,这是萧青荷第一次的主动。那时候,谭雪还是他的妻子。萧青荷那一吻,吓了他一跳,仔细地在身前身后扫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心头才涌上来那份甜蜜的感受。

后来他和萧青荷分手了,谭雪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成了外人眼里的“钻石王老五”。他从苏州回沈阳,有一天,不明所以地来到南五马路,吊炉饼的故事撞入脑海,可是那家老店已经不见了。毅臣回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千方百计地博得萧青荷的欢心,他懂得如何让一个女人喜欢上你,首先要从味蕾上迷住她。如果没有从味蕾上迷住萧青荷,也就不会有他和她后来的故事。那天,他还走到小南天主教堂,但是没有走进去。教堂前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他想起那年萧青荷说的,将来要和他在这里举行一个西式的婚礼。那时,他和萧青荷刚分手。分手对于他来说,仿佛在心上割了一刀,故地重游,想起以往与萧青荷的点滴,这伤口又被撕开了,血往下滴滴答答地流……

现在他吃着母亲端来的吊炉饼,不争气地想起五年前的这些往事,内心还有些隐痛,这种痛让他的眼睛和鼻腔都湿漉漉起来,咋这样没出息呢!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察觉到自己的窘态,如果母亲问起他窘态的缘由,他立马打好了腹稿——吸溜鼻子是因为自己患了过敏性鼻炎。

“毅臣呀,其实你该早回来两天。”母亲竟然忽视了他的窘态,喜滋滋地说,“谭雪打听你好几回,我估摸着人家还是有复婚的意思。谭雪是个好儿媳妇,至今见到我还是叫‘妈’,当初是你对不起人家。”

“妈,谭雪的事就别提了。我的态度很鲜明——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俩缘分已经到头了。”儿子目光坚毅地说。

“那你就一直单着?人这一辈子不扛混啊,连你的外甥女都要结婚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妈,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毅臣烦闷地扯着衬衣领口的扣子说。

父亲围绕着藤椅踱了几步又慢腾腾地坐进椅子里。父亲也是有生气的意思,连讥带讽地对老伴儿说:“你也就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家的郭总,那么大的老总啥样的姑娘没见过?啥样的姑娘不追求?用得着你瞎操心吗?”

“去去去!没事看你的抖音、研究你的股票去。”孟庆雯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见儿子搁了筷子,急忙慈爱地问,“毅臣,这干吗还剩一张吊炉饼啊,一遭儿都吃了嘛。”

“妈,我这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毅臣带着怒气笑了笑。

“还撑不下呢,一共就是两张吊炉饼。有一回,你一口气吃了五张,你还记得不记得?”母亲问。

“那是啥时候的事,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儿子又笑了笑,怒气消失了,但那一张吊驴饼依然躺在盘子里。

母亲见儿子起身离开了餐桌,就不再坚持,来收拾碗筷。一年前,母亲做过一次成功的肝囊肿开窗引流手术,术后也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但儿子感觉到,似乎是这次手术加速了母亲衰老的进程,眼前母亲的举手投足都给了他一种颤巍巍的感觉了。

今年四十四岁的毅臣,二十一年前毕业于沈阳农业大学,学的是农学专业,被分配到省农业科学院工作。毅臣二十八岁结的婚,妻子谭雪在省歌舞团当舞蹈演员,他们离婚时,毅臣三十五岁,谭雪三十三岁,两个人差三个月才迎来“七年之痒”。离婚的原因是夫妻感情不和,感情不和的深层次原因是事业心很强的谭雪不愿意怀孩子。对于毅臣来说,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萧青荷。这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等离婚后,“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毅臣追随着萧青荷南下苏州,谭雪才察出了端倪。可是察觉出了又能如何?谭雪已经成了前妻。

毅臣离婚时,萧青荷还在读大四,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二人初识的时间还要往前追溯,当时萧青荷还在读大二。一次朋友聚会,是谁带萧青荷来的,毅臣已记不清了。毅臣只记得萧青荷看向自己时的惊魂一瞥,一个南方女子沉静优雅加上美术学院女生自信、新潮、淡泊而又雍容的气质一下子迷住了他,让他瞬间就感受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由一个人的试探到相互试探,两颗心越试探越怦怦地往一起撞,最终撞出一场激烈、璀璨的火花,于是开始约会,在沈阳的街头上演了一幕幕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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