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赋》背后的隐事

作者: 罗唯嘉

《思旧赋》背后的隐事0

魏晋时期的一个寒冷的冬日,“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西行前往洛阳,途经山阳城(今河南省焦作市山阳区一带)故友嵇康的旧居。在黄昏的萧瑟寒风中,传来了清亮的笛声,更增加了几分凄苦。向秀面对着故人的居所,想起曾经与旧友一起宴饮欢聚、畅谈高歌的场景,而今物是人非,世事茫茫,颇有生死两寂寞之感,于是提笔写下怀念故人的名篇《思旧赋》: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2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720—722 页)

《思旧赋》不是普通的怀人之作,其所怀对象吕安、嵇康不久之前先后被处死。表面上吕安是因被诬陷个人私德有亏获罪,嵇康也因此事被牵连,究其实还是因为不见容于当时把持曹魏政权的权臣司马昭,不肯与其合作而遭受的不幸。与向秀同为“竹林七贤”的嵇康于洛阳东市被公开处决,临刑前神色不变,还向身边的人索琴弹了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这首琴曲是嵇康命运的悲歌,更表达了对司马氏强权的蔑视。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向秀对故人的凭吊就绝非简单的对旧日友谊的追怀,其中也涉及诡谲纠缠的现实状况。而向秀此行西去洛阳,正是迫于司马昭的压力,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此番凭吊故人,向秀内心有非常复杂的感情,屈从于处死旧友的司马昭,无疑对故人怀有深深的愧疚;而怀念不见容于现实强权的友人,付诸实际的访旧行动和付诸文字的真实情感,也必然冒着巨大的现实风险。因此《思旧赋》中才会感慨自己“心徘徊以踌躇”,向秀虽然选择了妥协,但仍保持着犹豫和痛苦,即便如此也活得战战兢兢,“寄余命于寸阴”,有朝不保夕之忧患,其中的情感是生死之际的郁结,是现实重压下的欲言又止。

废墟前的思绪

向秀在山阳城故人旧居所看到的一石一瓦、一草一木,无不勾起他对往日时光的回忆,近处高台是宴饮欢歌场,远方旷野是驾车出游地。文人雅士的聚会在东汉末年开始逐渐盛行,并形成了知名的文人团体。早期的“建安七子”,就是围绕在“三曹”父子身边的文人团体,他们赏景玩月、吟诗作对,从事“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60 页)的活动,可以看出文士的风雅格调。虽然“三曹”父子的确表现出极高的文学才能,取得了不凡的文学成就,宋代敖陶孙称曹操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植被钟嵘赞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可“三曹”若非处于现实政治权力的中心位置,又如何能持节揽辔,使“建安七子”如刘勰《文心雕龙》中所言“望路而争驱”呢?建安文人活动的一大重点是“述恩荣”,因此这一时期的文人集团可以说以现实政治为旗号。而魏末以来,出现新的文人集团即名士团体,以“竹林七贤”为代表则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样貌,向秀、嵇康都是此中成员。

名士的品格,按照牟宗三的说法,是包括了“清逸、俊逸、风流、自在、清言、清谈、玄思、玄智”(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吉林出版集团2010 年版,第62页)诸多特征。清言、清谈、玄思、玄智表示以一种特殊的言说思考方式,超出日常逻辑、学究的路数,能“谈言微中”,简单的几句话可以把事情说得透彻、漂亮;清逸、俊逸、风流、自在则表示与众不同的风度、姿态,清与浊相对,“清”是丰神俊秀,不落俗套,也可以说名士的“清”是自视颇高,不肯与俗人为伍。整体来说,名士的品格是种审美向度、人格向度。因此,“竹林七贤”这样的名士团体的形成,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结果,名士之间受对方人格吸引,有共同的意趣和追求。名士的互相赏识往往就是刹那的神交,对彼此才性的赏识,比如山涛与嵇康、阮籍最初不过只是见了一面后,就深深为两人风采倾倒(参见〔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587 页),而名士的这种交往,并不是一定要有惊世骇俗之举动,反而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其特有的情趣。嵇康喜欢锻铁,炎炎夏日光着膀子,抡着大锤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反复敲打铁块,而向秀就在旁边打打下手,两人没有激烈地讨论玄理,只是“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唐〕房玄龄等:《晋书》第5 册,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374 页)。根据记载,向秀与《思旧赋》中的另一位主角吕安的交往,也不过是一起在山阳城的菜园里挑水灌溉。就在这些平常的交往中,这些名士之间品味出了超然物外的真趣和真意,达到相识而笑,莫逆于心的境界。

正是由于竹林名士这种对精神契合的高度自觉和追求,也使得他们的人我之界特别分明,不愿降志辱身。钟会是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重要谋臣,权倾一时,喜欢讨论玄理,倾慕嵇康为人,想要与其结交。一次,钟会前去嵇康家拜访,嵇康正好在锻铁,看见钟会来访并没有给予最起码的接待,仍自顾自地锻铁,过了很久,钟会大概自觉没趣,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嵇康开口问道:“你为听到什么而来,又见到了什么而去啊?”钟会说:“我为听到应该听到的而来,又见到了应该见到的而去。”这说明嵇康并不因钟会的权势而改变自己交友的准则,不过,这也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有个过人的本事,就是善做青白眼,凡是崇尚繁文缛节的世俗之人来拜访他,他就白眼相向,而对意气相投的名士则青眼有加(参见〔唐〕房玄龄等《晋书》第5 册,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361 页)。名士不仅对世俗之人界限分明,若是同属名士之人因循世俗权力,一样会受到严厉的排斥。嵇康就写了不少绝交书,对原来的朋友加以斥责,割袍断义,最有名的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现存嵇康所写绝交书有《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两封)。当时山涛从选曹郎任上升迁,欲推荐嵇康代其原职,嵇康听闻此消息,写下了这封绝交书,提出自己性格上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认为山涛对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与山涛的结交不过是“偶与足下相知耳”,表明嵇康坚决不与世浮沉的态度(参见〔三国魏〕嵇康撰,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194—199 页。前人指出嵇康写这封信不是真的要与山涛绝交,而是“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耳”,不过也表明了嵇康与世俗名利划清界限的果决态度)。

从名士处世之峻、自视之清,可以看出名士的确是努力想在浊世中维持一个无瑕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在沉重的现实挤压下,注定不能长久。向秀当然深深地懂得这个道理,而正由于他曾经也是局内人,所以面对这片劫后丘墟时,他内心也承受了难以言表的痛苦。他在《思旧赋》中用了两个废墟意象:“叹《黍离》之愍周兮”是东周大夫悲叹宗周宗庙宫殿,都因战乱毁弃,被农民开垦为农田,长满了禾黍;“悲麦秀于殷墟”则是殷商灭亡后,殷王族微子前往周王庭朝拜,路过殷墟,目及之处已经长满了麦子,这两个意象实际都隐喻了当时名士最大的危机,即于魏晋易代之际何以自处。

自东汉末年以来,时局动荡,群雄四起,最后曹氏掌握了大权,曹丕于220 年代汉称帝。历史惊人地相似,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司马氏家族照搬了曹氏九锡、劝进的旧把戏,司马炎于265 年代魏称帝。短短几十年,政治形势变迁,对于百姓是战乱流离的苦难,对于作为上层精英的名士,则面临在曹魏与司马氏之间进行政治选择的课题。若如流水般随高下形势趋附权势,对于以品格自高的名士来说无疑是自我毁灭;若坚持内心操守不随势转,却也同样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鲁迅评价《思旧赋》:“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2 页)面对故友的惨死,面对现实的重压,向秀只能以这种婉转深沉的方式点出形势的残酷。

名士少有全者

《晋书》云:“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唐〕房玄龄等:《晋书》第5 册,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360 页)魏晋易代,时局动荡,无论自处或处世均是艰难,但是易代之事并非仅仅限于魏晋,何以偏偏在此时出现“名士少有全者”的现象呢?如果要解答此问题,还是要从名士自身说起。名士虽在曹魏时期才真正形成,但是其社会影响力却可以溯源于东汉末年的士人群体。东汉末年,士人激扬名节、清议时政,特别是领袖人物有极大的号召力,这种号召力就是影响社会的实力。如东汉名士张劭去世,前来会葬的士人竟多达千人;再如名士李膺常以振兴天下名教为己任,时人一旦经他推荐便身价倍增,所以年轻士人能在他家登堂入室,自比为登龙门,可见士人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魏晋之际的名士虽然不如东汉士人“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世说新语·德行》)那样崇尚儒家入世,更侧重于庄老清言玄理,但是魏晋名士一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魏晋名士长于品题人物,而当时的选拔官员的九品中正制最初就与乡评有关,因此魏晋名士的清言就不可等闲视之(参见〔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55—110 页)。名士何晏在曹魏时期当过吏部尚书,这可能也和他善清言、富声望有关,当时号称“天下谈士,多宗尚之”(〔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171 页);嵇康被判处极刑时,居然有三千名太学生共同请愿刀下留人,让嵇康去太学当老师,结果当然没有得到允许。实际上司马昭看到嵇康在太学生中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又不能为自己所用,自然更容不下嵇康了,可以说三千太学生的求情反而加速了嵇康的死亡。魏晋之际名士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力,因此即便名士不想卷入现实政治,也是不可能的。

东晋袁宏曾作《名士传》,历数魏晋易代前后名士: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濬仲为竹林名士(〔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239页。袁宏《名士传》还将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称为中朝名士,因已不属于这里讨论的魏晋易代之际范围,所以没有列出)。

这里的“正始名士”与“竹林名士”的表面是因时间先后为别,正始名士主要活动于魏晋易代前,而竹林名士则大致在魏晋易代之后。但正是这一时间先后,使得正始名士与竹林名士与政治的关系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样貌,正始名士更加主动参与政治,因此受到反噬最重;而竹林名士有前车之鉴,刻意保持个体独立,艰难求生。

正始名士生活在曹魏与司马氏权势交替的关键时期。魏明帝曹叡于景初三年(239)驾崩,遗诏由皇子曹芳即位,由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即位第二年改元正始。曹爽是曹魏宗室,其父曹真为曹操族子,也是曹丕指定的托孤重臣,因此曹爽一族位高权重,他在辅政后大权独揽,起用新人,名士何晏就在其当权时任吏部尚书,把持选举。曹爽的行为打破了曹魏政权中宗室与元勋之间的权力平衡,引起包括辅政大臣司马懿在内的元老强烈不满。正始十年(249),司马懿乘着曹爽兄弟扈从曹芳到洛阳郊外拜谒曹叡墓高平陵时,发动政变,最终司马氏掌握了曹魏大权(相关经过参见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89—113页)。“高平陵之变”极其血腥,不仅曹爽被族灭,而且其心腹也大多被牵连。当时司马懿让何晏审理曹爽等人,何晏本身是曹爽当政时提拔的官员,急于撇清关系,彻查与曹爽有关的人员,牵涉到邓飏、丁谧等七族人,可是司马懿总是不满意,说还没有查清楚,总共涉及八族人。何晏这才恍然大悟,说:“剩下的一族指的就是我吧。”司马懿回答说:“正是。”于是把何晏抓捕起来,与其他人一起处死。而同为正始名士的夏侯玄,虽然没有直接在“高平陵之变”中遇难,但是他母亲是曹爽的姑妈,他本人和曹爽是表兄弟,在当时司马氏夺取曹魏政权的大形势下,夏侯玄的这种身份必然引起司马氏的强烈怀疑,夏侯玄内心也不可能真正顺服司马氏,终因反对司马氏而罹难。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支持曹爽的基本都是名士,司马懿则是个军阀(参见吕思勉《白话本国史》,《吕思勉全集》第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版,第185—186 页),在军事力量的重压下,可以说“高平陵之变”是名士集团遭受的第一次毁灭性打击。名士参与政治的失败,一方面是现实力量的悬殊,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名士缺少参与政治的才能,名士所具有的才是“逸气弃才”,在表示生命的真实性方面有精神格调,有审美,有境界,却与现实的需要有所出入(参见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吉林出版集团2010 年版,第61—68 页。牟宗三认为夏侯玄“此为贵戚名士。有位望,有权欲,而无其才,故只以贵戚名士而杀身”,何晏“亦为贵戚名士,有位望,有权欲,而亦无其才,故因党曹爽而见诛”,又说“凡贵戚贵臣而为名士,自名士言为下乘,自政治言亦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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