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黛安娜

作者: 淡巴菰

消失的黛安娜0

1

本来以为这将是客居异乡的普通一天——没有远足,没有派对,没有参观。这是个典型的洛杉矶暮春的早晨,雾气弥漫在树间房顶。我跑了一英里回来,看到前日风雨让廊下的多肉蒙了一层灰,决定拽出车库的水龙头冲洗一遍。水龙头坏了,无法与水管对接,那长长的水蛇样的塑胶软管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那摇把滚轴上舒展开。我悻悻地放弃,进屋换掉一身被打湿了的晨跑衣,刚要准备早午合一的简餐,接到了房东杰伊的电话。

“嗨……”电话里他的声音有点犹豫,是那种不想麻烦别人又不得不张嘴的没有底气。三天前他去了东海岸的波士顿出差。“那个……你还记得黛安娜吗?我表姐。她刚才打电话给我,问是否能把她送到旅馆去,她已经下了火车……”

我立即接口道没问题,让杰伊把我们两个的电话互相推送一下。那一瞬,我甚至暗自欣慰,可怜的黛安娜,我终于可以为她做点事了,即使只是开车跑腿这种我并不擅长的事。

我见过杰伊这位表姐一面,那是四年前,在距离这个山谷一百二十公里的海滨小城圣巴巴拉(SantaBarbara)。那天跟杰伊去海边,纯粹出于好奇——他的亲戚们要举行一场海葬仪式。船舷边,在人们的注视下,两个小塑料袋被打开了,那令我好奇又害怕的陌生人的骨灰露了出来,并非想象中的雪白,而是像石灰一般青冷。与玫瑰花一起,它们被撒进太平洋那清澈湛蓝的深水里,打着旋儿弥散开,一眨眼就毫不留恋地消失了。有几只海豚好奇地游近,似乎不解其意,又轻快地游走了。穿着拘谨黑色正装的人们,都宽衣解带,擦着脸上的汗水,乘着那艘租来的丧葬公司快艇回到岸上,各自钻进停在码头的汽车,直奔提前预订好的那家墨西哥餐馆。

杰伊的大表姐是当地的富户,不仅拥有上千英亩牛油果种植园,先生还是政府信赖的建筑承包商。她显然与那餐馆老板熟稔,包下了餐馆午间的大堂不说,还在角落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也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了那化成骨灰的两个人。一位是杰伊的姑母,享年78 岁。一位是杰伊的表侄,也就是这位姑母的外孙,死时只有23 岁。前者富态慈祥,是那种谁见了都不会不喜欢的老妇。尽管离异多年,她的前夫,也就是杰伊的姑父汤姆,仍是到场致哀。那是个极儒雅斯文的绅士,早年在航空部门供职。他很注意保养,身形挺直瘦削,天热,脸上脖子上抹着防晒霜,厚且不匀,一位扎着黑而长的卷马尾的女子用餐巾纸给他擦着。“那就是我的三表姐黛安娜。那位23 岁的死者,是她的儿子,自杀的。”杰伊小声在我耳边嘀咕。照片上那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眼神黑亮又迷惘,像火车钻进隧道时投射在黑暗中的两束光,明亮而无力。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在还没完全绽放的年龄,选择了熄掉那团生命之火? 23 岁啊!为人之母,我不由得心疼——我宁愿自己死去一万次,而绝不忍看着孩子自坠悬崖!

明明是为死者送葬,活着的人却并不怎么谈论他们,是有所忌讳呢,还是感觉已经翻过去的一页就不要再提了?参加葬礼的虽都是沾亲带故的,平时并无密切往来,有人甚至来自外州,多年不见,吃喝着闲聊的也不过是彼此的生活与职场。

尽管满心好奇,我这纯粹的外乡人也不好意思多问,便希望有机会与黛安娜聊一聊。

吃饭时,我与她正好相邻而坐。她比两个衣着和举止都很高贵的姐姐好看,大眼睛忽闪着,望向人时有种不确定的犹豫,似乎拿不准该不该信任对方,更拿不准对方如何看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措辞,谨慎地表达着自己的同情。可她脸上好像没有闪过一丝难过,反倒微笑着让侍者给我来一杯她正喝着的玛格丽特(鸡尾酒),一副没心没肺神态,好像那照片上的年轻男子与她无关。

“她可是个trouble maker(制造麻烦的人),自小就是!我现在记不得她具体都干了什么,可是你看吧,她没上过大学,五十岁了,从没有过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没有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还自杀了。她居无定所,有时在我姑父那儿住一阵,有时搬出去与人合租。有一次据说还因为吸毒被关起来了……”回家的路上,杰伊边开车边说,扭头望一眼后座上那一网袋滚来滚去的牛油果。那是从大表姐家果园采摘的,按人头分发时,发现少了一份,黛安娜麻利地把她那份塞给了杰伊。

“可是她很友善啊,一点也不像坏女人,甚至她身上脸上都没有一点中年女人自私专横的迹象,反倒像个缺心眼的少女。”我建议杰伊以后多关心她,毕竟形单影只又失去了儿子。“一个女人再怎么失败,失子之痛都是令人同情的。何况,她只是不按牌理活着的一个女子,即使有错,也配得到温暖。”

葬礼后没多久,杰伊说黛安娜打电话给他了,说她在我们这个山谷小城的Goodwill(售卖捐赠物品的二手店)找到了一份当售货员的工作。“请她来家里吃饭吧,我做中餐给她吃。”我竟有几分激动。杰伊微笑着说好,可工作一忙便没了下文。某天中午,我去超市购物,经过那家Goodwill,想到黛安娜,便拐进了停车场,进店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她的身影。“你问黛安娜啊,她早辞职不干了。去哪儿了?上帝知道。”一位女店员面无表情地说。

我后来倒是与杰伊的姑父见过一面,约了在两个城市中间的一个小镇吃饭。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老人仍像黑白电影中的开明绅士。他身边是新交的女友,一位戴黑框眼镜的老太太,每个手指头上都戴着一枚戒指,说话轻声细语像个娇羞新娘。火车卡座正好坐四个人。餐厅满座,需提高音量或凑近了才听得到彼此说话。我打听黛安娜的消息,老人淡淡地说有一阵没联系了,她好像跟什么人合租,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话题随即一转,兴致勃勃地聊起他和女友刚去纽约参观的当代艺术展。我不由得心中轻叹,美国父母真是心大,自己过着舒适的生活,任由女儿居无定所也不闻不问。难道,这是他们倡导和欣赏的自由?我曾在社区的露天音乐会上认识了一位温和友善的老妇,说她不能去和大家喝咖啡,因为那天是她女儿回家洗澡的日子。听旁人说我才知道,她女儿离婚后精神崩溃,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的差事也总出错,最后沦为无家可归者,靠政府救济度日,晚上支着个帐篷睡在天桥下,每个月回母亲家洗个澡。

2

圣诞节前,杰伊下班回来说他接到了黛安娜的电话,“说她正在看电视,在演star wars(星球大战),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过那电影,就给我打个电话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个黛安娜,分明是个没有城府的女人啊!我越发觉得她的可爱。她让我想到我在国内的几位女友,与生理年龄严重不符的是过于年轻(亦被某些人嘲笑为“幼稚”)的心理年龄,自嘲为“中年少女”。她们不成熟、不算计,年轻时稀里糊涂结婚生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要什么,不愿苟且,果断离婚。寻寻觅觅,发现称心的男人似乎只存在于月球。“没有谁在这个世界上有固定的居所、不变的外观,没有谁不处于盛衰沉浮之中,没有谁不与敌人和邻居交易品性,没有谁不是韶华已逝却仍未成熟,没有谁不是在漫长的生存之旅的起点便已筋疲力尽。”本雅明的书我读得不多,这几句却忘不了。

没有谁不是韶华已逝却仍未成熟。这句话,不用细思都觉无限悲凉。

我追问杰伊,黛安娜在哪儿上班,过得怎么样?他说他没细问。

这次她既然来了,给她当司机之余,我暗想是否还能做点什么,至少,让她知道她并不是没人惦记。

杰伊电话刚挂,我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正是黛安娜。“不用着急出来,我在车站旁一个餐馆吃点东西。你真是太贴心了,肯帮我,谢谢!”她的声音比几年前洪亮自信了,但似乎也更沧桑了。

我说过半小时左右出发,出门前会信息她,让她把餐馆地址发给我。

她立即发了过来。

我赶紧上楼,边换衣服边想,是否先请她来家里喝杯咖啡,然后再送她去旅馆呢,毕竟她都到表弟家附近了。

“你还是直接把她送旅馆吧,你请她来家里,保不齐她会要求住在这儿呢。”杰伊一向乐于助人,别说和朋友家人在一起总肯吃亏让步,还有数不清的陌生婴儿从他的慷慨无私获得了新生——54 岁的他在过去十年间已经为红十字会献了57 次血。

既然他都这么说,我不由得心里一沉,想到几年前他说到黛安娜时用的那个词,trouble maker,便警觉我差点儿犯了个错误。在美国我很少看电视,但那收视率极高的dateline(时间线)却每期必看。那追踪凶杀案的纪录片全是真人真事采访,剪辑制作得极富悬念,几位风格各异的主持人也很有吸引力。令我瞠目的是,许多受害者都是对熟人毫不设防而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要是她借搭车之机赖上门呢?既然她知道杰伊不在,还让我这半个陌生人去接,借钱?偷东西?说不定,她是被坏人威逼着来“钓鱼”,绑架,杀人灭口,那我岂不自投罗网?

越想越可疑可怕,我脑子里那根自卫天线竖了起来,立即给那陌生的号码发了个信息:“因为我对这个城市的街道不熟,可否告知一下旅馆的名字?”

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回复这条信息。这令我更加不安。也许,她根本没有预订什么旅馆,单等着坐上车装作不经意地提出来家里住。

我换好了衣服立在那儿,无所适从。看到后院一个瓦罐里积了好多经冬的雨水,里面的多肉都开始蔫头耷脑了,我戴上园丁手套,把它清理干净。磨蹭了会儿回屋,手机上多了一条信息,“那旅馆就在距你住地不足一英里的街上。”这语焉不详含糊不清更让我起疑,给她发信息继续问那旅馆的名字,等来的又是不祥的沉默。

我赶紧再给杰伊打电话救援。

“她不会是被什么坏人劫持了吧?她也许不是一个人呢。真上了车,万一我被人拿枪或刀子逼着开回家,那就惨了。”我越想越没底,追问他黛安娜来这儿的来龙去脉。

“我也是早晨才接到她的电话,说不久前她摔坏了鼻子,她爸给她在这儿找了个医生做手术。再不久前她出了交通事故,被没收了驾照,出门全靠坐公交和火车。哪天手术?听那意思好像是明天。”杰伊边回忆边说,口气很不确定。

“从她所在的千橡树(Thousand Oaks)过来得有一百多公里,为什么跑到这儿来看医生?另外,即便我一会儿把她送到旅馆,那明天做手术谁接送她?手术后谁送她去搭火车?”我这一串问题让杰伊有些不安,他说他正忙着准备给客户做PPT 演示。“如果你心里不踏实就直接告诉她,说临时有事去不了。”他答应给他姑父汤姆,也就是黛安娜的父亲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找医生的事。

“我姑父说他倒是听黛安娜说过鼻子需要做手术,可从没给她在这儿找过医生。我告诉他,她让你去接站,但有点拿不准该不该去……”说到这儿,旁边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匆匆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黛安娜回信息了:railroad(铁道)路××号。显然,她仍不想给我旅馆名字。我用手机查了一下那地址和她吃饭的餐厅距离,只有半英里(0.8 公里),就是走过去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我更加纠结犯难了。

去吧,既然答应了她。我一向讨厌说话不算的人。

别去,身家性命不是儿戏,你又独在异乡。这个声音似乎更响。一想到十几分钟后,我可能被人用枪顶住后背身陷绝境。我真有点恐惧。

左右为难,我只恨在这异乡没有几个男性朋友壮胆。邻居?倒是有两位可以打扰的,一位是年过七旬的老律师格瑞,一位是马路对面的画家格兰特。我没有格瑞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拨打了格兰特的手机。“我在家,欢迎你过来。”他及时接听了,沉稳的声音似乎不像个病人。

格兰特裹着一个蓝白格子绒线袍子坐在沙发上,正戴着金边眼镜读永远读不完的亚美尼亚版《圣经》。太太特蕾莎一如既往地驼着背笑脸相迎,麻利地端上水果、点心和坚果。小狗查理和罗密欧在墙角的窝里进进出出,前者只有两岁,永远不住嘴地尖声叫着,像个讨人嫌的顽童。后者已经十四岁,因老迈而安静,瞪着玻璃球般的圆眼睛像个凑合活着的老翁。它们都毛干爪净,穿着特蕾莎手织的小背心。

听我说清来由,格兰特花了两分钟翻译给太太听,然后转过脸关切地望着我:“我可以陪你去。”那花白胡茬让他显得愈发慈祥。听我道谢,他戏谑地补上一句,眯着眼睛慢吞吞笑道:“实际上,如果真有人要绑架你,我在场也顶不上什么用哦!”两年前他被查出肠癌晚期,尽管一边看着医生一边信着上帝,他仍是日渐消瘦下去。这次我从北京回来,在路边遇见被他拥抱着问候时,我明显感觉到他又小了一号,薄了一半。“医生拒绝再给我化疗了,现在口服一些药物。我就听从上帝的旨意吧!”他仍是眯起浓眉下那双黑亮的眼睛笑着,化疗后新长出的头发像一缕染了霜的枯草,伏在冬日冻土上。唇上蓄起了一层修剪得很整齐的髭须,让他这油画家添了几分教授的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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