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
作者: 石厉
一
花儿是大自然中美妙的事物,美妙的事物常常潜藏着无法预料的危险。每当想起在大西北,那些腰里挂着刀子、脸上被风霜虐杀过的粗犷男人将自己心中最美的女人比喻为“花儿”,我便为那些将要遭遇风暴的稚嫩“花儿”而忧郁。但是,这确实是杞人忧天,花儿与冰霜在人间的意境中是成对出现的,是一对无限热爱着的姊妹,也是一对恋人,他们在时间中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靠近,甚至就是远古时间中的暴君和他妖艳的皇后。
让一个外乡人惊奇的是,在甘肃中部一带传唱着一种民歌,就叫“花儿”。它的歌唱形式和它传唱的方式都非常奇特。平时,在这种民歌的发祥地你根本听不到“花儿”,如果在大白天谁胆敢在村庄里唱“花儿”,轻者遭到斥责,重者遭到围攻与殴打。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平时唱花儿是犯忌的事。可是在兰州,每当夜深人静,突然从不知是什么角落里响起悠扬的歌声,那既悲凉又柔长的特殊风格一听就是“花儿”,这是那些背井离乡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大概突然来到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精神上一方面变得无拘无束,一方面又承受着挣钱的压力和思乡的苦闷,夜幕降临,怎能不让他们想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怎能不唱起自己心中的歌。比如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白鸽子落在房檐上,小蜜蜂落在你碗上,尕妹妹坐在地边上,我把尕妹妹抱上。”当这个时候,许许多多的城里人都会竖耳谛听,那高昂婉转的旋律,似随蓝天白云飘扬,似从雪山冰峰起伏,蓦然又降落在矮矮的瓦房茅屋,随着袅袅炊烟而散去。这是在城市的夜空上突然出现的一幅忧郁而又略有亮色的优美图画。我不精音律,但我喜欢这种声音,其自由、奔放、多情的风格一听就会让人如痴如醉。
二
在兰州以南临夏回族自治州与甘南藏族自治州交界处的莲花山是“花儿”的圣地。每年农历的六月初六前后,周围地区,不要说十里八乡,就是几百里以外的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奔往莲花山,在莲花山上以歌会友。他们把这种活动叫作赶庙会,但是这种至少延续了几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民间宗教活动,在这个回、汉、藏等民族杂居的区域,可以说完全失去了宗教的意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所谓的庙会在这里已经成为一种中国式的大型民间狂欢活动。正是农历的六月,不同民族的人们顶着似火的骄阳,赶着活羊、背着干粮和帐篷,成群结队,穿着自己平时最好的服装,兴高采烈地向着莲花山奔走。一路上,不管路程多么长,除了说话、欢笑的声音之外,并没有歌声,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像涓涓的溪流,按捺不住自己巨大的快乐,向着一个地方汇集。当人们已经忘记了疲劳,进入一片被原始森林所覆盖、如海洋一样松涛阵阵的大山的山脚下时,他们一下子打开了自己感情的闸门,唱起了“花儿”。这座在当地绝无仅有的大山就是莲花山。到了这里,怎么唱似乎都是合法的,他们松弛了下来,他们高兴了起来,他们是准备好了来欢乐的,他们在漫长的艰辛岁月中差点被绷断的心弦开始流溢出了放浪而柔情的歌声。当地人把唱花儿叫“漫花儿”,这确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浪漫,最为典型的是,细心的人往往会发现这样一种情景,刚才还在一起亲亲热热的夫妻,这时候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变得好像不认识了,他们会自然地在山下分手,由山的不同方向上一边漫着花儿,一边去寻找能跟自己对唱的异性。人生好像在这里拐了一个美丽的同时又让人不大放心的弯。有一位女歌手咏唱的几句歌词颇能表述人们此时的心境:“你一欢的我一欢,欢欢乐乐闹一年。娃娃不领门不看,也要浪个莲花山。掌柜的给了个自由权,就要浪到日落山。”“浪”这个词,在西北方言里,意义非常丰富,有东游西逛而不务正业的意思,也有游手好闲专事风流的意思,一般的意义上,它绝不是一个褒义词。可是,在此地此时,本来贬义的词一下子又变成了褒义的词。这又哪里仅仅是词义的转化?唱这首歌的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但周围的人笑着告诉我,她的年龄也就是三十出头。我这才恍然大悟,一个几乎要被劳作压垮的农村女人,其面容怎能与那些养尊处优的城里女人相比呢?后来她发现人们注意上了她,她明显有些得意,又补唱了两句:“不浪者第二年老了,老了就要看门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好听极了。在农村,看门的无疑是狗。生活的艰难使他们度日如年,一年犹如十年。我看着她那因声音戛然而止而寂寞下来的脸上又染上了一些岁月形成的迟滞的神情,我希望她能寻找到属于她的快乐。按风俗不管是夫妻哪一方在浪莲花山时发生的事情,对方都不应该事后追究。
山上有许多条道路,对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来说,看着布满大山的这些似乎无穷的交叉小径,你绝对会担心顺着这些路走上去,一旦不慎,就会迷失在大山的森林之中,这时候那些有经验的人或者当地人从你的矜持状态中一眼就会发现你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外地人,他们已经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有一位精干的回族小伙子告诉我,你就放心地走吧,山大着哩,可是不管你怎么走,走到哪儿都有路,在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路让人迷失的,只听说过人让人迷失的。说这话的人说完就上山了,他的身后男男女女的人群中却爆发了一片会意或赞同的大笑声,我望着那个戴白帽子的小伙子的背影,也随着人群的笑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就像一个序曲,让我们开始融入此起彼伏的歌声中。
这一天是六月初五,开始上山的时候已是早晨九点多钟。迎着凉凉的山风,沿着一条上山的小径,我和两个会唱花儿的临夏师范的女学生边走边聊。她们说她们是本地人,她们在上高中时就背着家人偷偷地来过这里,她们说她们只和小伙子们对唱花儿,绝不与小伙子们去幽会。通常是对上花儿并且能唱得让对方内心欢喜,双方就容易发生幽会的事儿。这两个姑娘一胖一瘦,瘦姑娘活跃一些,胖姑娘略有些忧郁。也可能在精神上有压抑的人才有抒情的天才,胖姑娘突然敞开歌喉漫起了花儿:“莲花山来了要唱呢,不唱了要后悔一晌(方音读xiǎng)呢,给谁都不唱给你唱,看的是你人稳当。”她的嗓音真好,她这一唱,就像燃亮了幽暗的树林,漫山遍野的花儿似乎都开了,蜜蜂儿都嗡嗡地叫着要来了。瘦姑娘用手轻轻地捅了我一下说:“唱啊,再不唱别的男人可要唱了。”我不会唱,只能表示歉意。大概间隔了有十几秒钟,不远处一个穿戴整洁的当地模样的中年男子对唱了起来:“獐子吃草青山转,牛吃了路边的马莲,我躲在人群里把你看,尕妹是千层的牡丹。”胖姑娘回唱了几句,其中有两句是:“你没实心者我不缠,强摘的果实不甜。”那男人唱道:“白牡丹白得耀人呢,红牡丹红得破呢,尕妹的身边有人呢,不是我陪着你坐呢。”不等回唱,他又唱道:“城里来的师傅能耐大,能者能把太阳拴住吗?操花儿的用意大,不操花儿者来浪的啥?”这男人唱完了躲到树林中去了,这后一首歌明显是针对我的,可是面对两个情窦初开的纯洁姑娘,这个男人太过粗鲁,甚至有些小心眼。可是我不会唱,只能干着急。周围又能听到其他的歌声四起,胖姑娘这时候羞得满面通红,再也不想唱答了。瘦姑娘说别再唱了,这都是结过婚的人唱的。旁边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走过来说,没办法,花儿就是这么个唱法。他还告诉我,“文革”期间,上边命令,禁止唱花儿,每到唱花儿的时候,莲花山被持枪的民兵围得水泄不通,白天上不了山,人们夜里也要上山,上了山就要唱花儿,上边一看不能禁止农民上山,就退了一步,规定可以唱花儿,但不准唱“黄色”的,农民说这是个“×规定”,花儿应该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有,缺了黄色,色彩中缺了一种重要的颜色,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花儿还有什么意思?老者说当时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刀子拿来头割下,弄不死就是这么个唱法。”为了每一年的这一点男女调情的乐趣,为了一年到头艰辛的劳作中有那么一点点的放肆与发泄,不要说他们宁可饿着肚子,就是死,也毫不惧怕。刚才我在情绪上还是轻浮的、嘻嘻哈哈的,现在不由得肃然起敬,直至庄严。我看着这些粗糙和淳朴的人的背影,看着这座大山的山脊,仿佛看见了民族的脊梁,我听着这此起彼伏的歌声,这是西北人特有的柔情和悲壮,也是他们在拙朴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坚硬如铁的性格流露。
漫花儿其实就是一对男女在以身心相许之前用歌声来寻求知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知音也确实难求,不然野合之事将会满山遍野,不堪入目。在这里,花儿就是一条横隔在男女之间的界限,而每一个人心中又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花儿,所以这条界限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它是流动着的,是变化着的,是抒情的,是具有个性特点的,这无疑又是一种回荡在漫山遍野的由丰富的歌声组成的风景线,它和大自然的风景一起交相辉映,使这座山顿时具有了灵性与生命。
三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两位姑娘离开了我,她们早都走得无影无踪了。我失去了两位纯洁的姑娘,身心反而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很快融入了漫花儿的人群之中。接近中午时分,我随着一群“漫花儿”的人来到一座山峰的峰顶,这里好像被削过一样,呈现出几百平米的平台,树木虽稀少,树林间却长满了一层绿茸茸的小草,像铺满了一块块的绿地毯。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坐着,从这里能够望见莲花山主峰在群山的缠绕中泛着冷峻的青色,而在它的周围,有一群群飞舞的云雾,有人指着说像一条条的龙,有人说像仙女的腰带,有的说像一片片的花,有的说突然又像王冠。我发现,人们望着莲花山主峰的神情中流溢着神圣的光,他们陶醉在自然之中,接受着自然的教化。
不远处树荫下有两位女歌手同时漫起了花儿,我清楚地看到,当她们开始唱歌时,都一律要把手搭在耳朵上,由低音到高音逐渐过渡,声音同时散了开去,越来越亮,越来越高,然后又从高处跌落下来,漫游了一会儿,声音又一次高了起来。那种带有野性的旋律,显得既自然又优美,这声音是从嗓子和面部直接发出来的,没有拿腔捏调,声音清晰准确,直接抒情。这些都使我有感于我国一些吐字不清的美声唱法和别出心裁的流行音乐其堕落甚深,标新立异者自不用说,常常标榜为科学的东西也并不一定就符合原本意义上的科学所指。建立在西方解剖学基础上的医学、声乐以及看起来非常合理的透视美术绝对应该到了用生命与自然来校正的时候了。因为生命是一个整体,整体永远大于局部。
由于歌者使用的都是当地方言,有一些词总让我猜不对,旁边一位热心又热情的妇女成了我不断请教的“翻译”,我问她刚才那两位妇女唱过的歌词,她几乎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这是一首“想你”的歌,歌词大意是:“想你头发根子疼,黄羊木梳子梳不成;想你眼睛窝窝疼,水晶眼镜戴不成;想你耳朵坠坠疼,金环环有哩戴不成;想你想得腿子疼,出门去找你却走不成。”还有一段是:“想你没再想别的,睡梦也想那做下的;梦里就是你的了,做着做着就醒来了,醒来你就不见了。”这简直就是春梦的情景。她们连着唱了好几段,还有一段更加刺耳,但确实也道出了她们此地此时的大胆与质朴:“想你想着睡不着,凳子抬着院里坐。星星数了四遍多,婆婆问我干什么?×里痒着睡不着。”谁能料想,我身边的“翻译”一边给我解说一边将胸脯贴在了我的身上。我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看她都快有60 岁了,我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多少岁了?她说她不到40 岁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是我只能忍耐和宽容她的这种放肆。对于她,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谁让我向人家请教歌词呢,对于这些平时拘谨惯了的被压抑惯了的妇女,一旦放开了,她们可能就放浪得没有了形状。如果我生硬地推开她,那只能伤害了这个朴素而善良的女人,至少她此刻对生活尚存的一丝理想也会瞬间破灭。我只能找机会和借口抽出身来,不再轻易向女人们问歌词。
后来我才知道,刚才唱花儿的那两位女歌手有“花后”之称,她们都带有表演的性质。听她们唱罢了,周围的男男女女们又一次掀起了对歌的高潮。有一个女的是这样唱的:“天上的云彩黑下了,地上的雨点儿大了,记起你说下的话了,想你想着哭下了。”有一个男的对唱道:“我想你是实想呢,你想我是编谎哩;你想我着谁见哩,落雷哩吗闪电哩?”听着这些牵肠挂肚的歌,使你不得不产生荡气回肠的伤感,人类的生活中,一旦离开了男女情爱,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感到如此的丰富与慰藉?也正是这种情爱,规定了人类悲欢离合的基本程式,而在这样的程式中,也暗含着许许多多至今让我们感到出乎意料的残酷和危机。
四
从莲花山主峰上走下来,到了另一个缓缓的山坡上,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就在人群骚动的地方,人们发出了一阵阵的呼叫声,那声音充满了某种悲惨与吃惊。这时候,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一米多宽的通道,一个浑身被鲜血染过的年轻人被几个大汉抬着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随着他们惊骇的眼神发现血正从这个年轻人的胸前流了出来,而在他的胸脯正中插着一把一尺多长的保安腰刀。这个生命如流星一般,悲哀地从天空和大地上划过。
这是一起情杀,从人们的谈论中我知道了事情的许多细节。
被杀者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农民,应该是一年以前的这个时候,他和现在的我一样来到了这座山上。一位女人漫起的花儿吸引了他,他随即放开歌喉也对起了花儿。你一言我一句,歌词中充满了浓烈的调情,没有多长时间,他们的心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们一边唱着花儿一边左顾右盼地朝密林深处走去。歌声停止的时候,也是他们再也不需要歌唱的时候。这同时也应验了“漫花儿”者常说的一句老话,在莲花山见女人的时候要唱呢,不唱的时候就要出事哩。此后在莲花山上的几天中,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一对男女一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庙会散了,他们不得不分开。
就像花儿里唱的:“世上人多我不爱,只是爱下你一个;黑了到你怀里睡,亮了变成鸟儿飞。”但确实也难舍难分,他们和许许多多的恋人一样山盟海誓,相约来年再来莲花山上幽会。因为他们都是已婚的人,又分属两个县,距离远不说,为了不给各自找麻烦,这样的事也只能在莲花山上才能找到合理的借口。
就在他们回到各自的家,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彼此开始思念的时候,这种事正如长着翅膀的天使,在不断地传遍许多人的耳朵。
他们的风流韵事很快就传到了女人的丈夫那里,女人经不住丈夫的软硬兼施,将一切的一切都供了出来。妒火在这个丈夫的胸中开始燃烧,时间同时在两个尚未谋面的男人心里,过得太慢太慢。而对女人来说,莫名的恐惧已经将她笼罩。接下来的一年中,丈夫什么活都不干了,里里外外,所有的劳作都由她来承担,在她心里,这一年反而过得如此的快,这种快让她越来越不安。就在她和那个男人约会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某一个夜晚,她试探性地询问丈夫,这事应该怎样了结?丈夫说需要见一面,并且向她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