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之水
作者: 林四海
离我家最近的大运河段,约莫有120 公里。
村子里的人习惯把远在百里之外的大运河唤作“上河”,而从我家村庄周围流经入海的河流自然就成了“下河”。下河是概念性的,不特指哪一条河流,串场河、通榆河、车路河、泰东河、蚌蜒河……承接着上河汛期排涝泄洪的水,这些河都是下河。江苏有个地域文学流派“里下河文学”,就是指的我家村庄周围的这个区域。里下河顾名思义,位于下河的最核心地带,类似于一口大锅的锅底。
上河的水流经之处,孕育了至善至美的乡情,人亦如斯。
东台,地方史书记载:“泰州之东有土垒为高台,后置郡,谓为东台。”这句话不仅说明了东台这一地名的由来,也同时说明东台的地势略高于泰州,且因为多条河流直接奔流入海,每到汛期时虽有大水过境,但不至于形成洪涝灾害。
但是上游的扬泰地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上个世纪夏季的某一天,村子里的人陡然多了起来,其间以中老年女性居多,个个衣衫褴褛,肩上背着一只蛇皮袋子,拖儿带女的,操着略微上扬的本地口音沿家乞讨:“行行好,西乡又发大水了,茅草房子冲塌了,田里全淹掉了,没办法,给点儿吃的吧!”
西乡是以下河的代表性河流——串场河为界的,西侧称作西乡,东侧则称为海里。串场河,这条因盐运而开挖的漕运之河,在淮盐兴盛的年代,运载了无数白花花的海盐南下扬州府,北抵淮安府,再从扬州或是淮安,沿着大运河北上、南下,将海盐送达全国各地。废灶兴垦之后,它又再次承载起里下河地区夏汛排涝的功能,东台人在它的东侧又开挖了东台河、方塘河、三仓河、梁垛河等,一字排开、一路向东,直奔大海,因而东台地区总能躲过突如其来的洪涝灾害。
村子里的人见不得苦难,尤其是操着几乎同样方言的乡亲们。我家门口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跟我差不多大约莫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儿。母亲把他们领进屋,简单询问几句:“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啊?”
“扬州的!”
“哎哟,我老二家的妹子就嫁在扬州,唉,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姐啊,家里全淹了!”那女的说了几句就号啕大哭起来。
“别急,别急,到了这儿就是到了家里,有我吃的一口,绝少不了你的!”见到女人哭了,母亲有点儿局促起来,双手抹着围裙,语气里带着点儿不容置疑的意味。
“姐,我们讨一口吃的就行,我不碍事,主要是两个孩子都两天没吃了。”女人说着说着,又抹起泪来。
“这话说的,你们来我这儿不就是走亲戚嘛,什么讨不讨的,多难听!”母亲接着话头,“你们先坐着,我去做饭。”
三个人就坐在了堂屋里。母亲将家神柜的盖子拎起来,半个身子探进去,从柜子的最深处揪出一只布袋,里面装着几斤大米。那是城市户口的父亲从嘴里省下来的定量口粮,留着逢年过节改善伙食的。平时,母亲像对待出嫁时的嫁妆一般,如同命根子一样藏在了家神柜的最深处,今天竟然毫不吝啬地拿了出来。
我帮母亲起火烧饭。米不多,只能煮“双色饭”。
所谓的“双色饭”,就是大部分用玉米糁子煮的饭,等玉米糁子饭水分收得差不多了,用饭铲在中间挖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再把淘洗好的米放进去,加把火焖个半小时,玉米糁子饭和米饭都会熟了。往常时分,母亲会把玉米糁子饭与米饭搅拌均匀后再盛在碗里端给我们。而这一次,母亲竟然将米饭单独装在了三只碗里,端给了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而我这个平时母亲最疼爱的孩子,只端到了一碗玉米糁子饭。
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噎着了,又端起桌上的青菜汤喝了几口。我看着两个小孩儿几秒钟的工夫就将碗里的米饭干掉了一大半,不由得悲从天上来,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我这一嗓子哭得女人手足无措,哭得两个孩子也愣住了,扒饭的筷子也停了下来。母亲尴尬地笑了笑:“没事,你们吃你们的!”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端起玉米糁子饭去了睡房里。
“妈,他们把我们的米饭都吃掉了!”我一边抹着泪,一遍有些埋怨地说。
母亲摸摸我的头:“二小啊,乖,你看那个弟弟和妹妹都两天没吃饭了,多可怜啊!我家好歹还能有个一日三餐的,乖啊,等爸爸回来再给你带大米。”
那女人吃完了饭,手脚倒也是勤快,不仅把锅碗洗刷了,还帮母亲把堂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母亲问她们晚上住在哪里,女人鼻子一酸,似乎又要哭的样子:“哪里有住的啊,这些天沿路上都是随便找个草堆子,刨个洞,让俩孩子将就一下。”
母亲掸去女孩儿头上的一根草:“哎呀,苦了两个孩子了,这样吧,你这几天就住家里,我男人不在家,床不够就打地铺,总好过露天的。”
女人很是灵巧:“姐,我也不白吃白住你的,你看我这样子也是个劳力,家里有什么活儿我能干的,你就吩咐我。”
我撇了撇嘴说:“还要赖在我家里了……”“不许这么说。”从来没有凶过我的母亲,突然间板着脸打断了我的话,见我“吧嗒吧嗒”地又要掉眼泪,母亲拉过我,把我拥在怀里,轻声说:“谁出门还没有个难处的,与人方便也是给自己将来留一条好走的路。”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勉强地点了点头。
母亲让我称那女人为“嬢嬢”,还跟我说,等过了汛期,要带我去扬州玩儿,因为二婶的妹子嫁在了扬州,之前回家探亲就说过要带我过去玩儿的。我对母亲承诺的扬州之行充满了期待,再说了,孩子哪有什么真的赌气啊!几日熟识下来,我竟也顺理成章地接纳了他们,还把自己的弹弓、木枪拿出来与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耍。
孩子之间是有打打闹闹的。嬢嬢带来的弟弟胖墩墩的,吃得多,力气也大,无形中就成了我嘲笑的对象,尤其是他走起路来的时候,我就喜欢跟在他后面学着他一摇一摆的样子,并且给他取了个绰号“洋鸭子”。我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暗自得意:洋,就是扬州来的;鸭子正符合他走路的姿态。弟弟被我取笑得有些窘,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他都不生气,也不回嘴,依然像个小跟班,黏在我后面。
有一次,弟弟不知怎么的,把我弹弓上的皮筋扯断了,我脑子一热,把他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打,他竟然挣扎着踢了我一脚。
在我家的地盘上啊,我哪能输给他啊!再说了,除了他,村子里都是我的小哥们儿呢。结果是弟弟被我们几个人围着揍得“哇哇”大哭,妹妹见势不妙,赶紧去喊她妈妈。
嬢嬢来了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先是拉开了趴在弟弟身上仍不解气的我,然后把弟弟从地上也拉了起来,看着弟弟灰头土脸的样子,嬢嬢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你还跟小哥哥打架,真是养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了。”
弟弟止不住地哭,环抱着嬢嬢的腰:“妈妈,我没有还手,是哥哥打我的,我让他打,我知道还手了就没有饭吃了,就没有地方睡觉了。”
嬢嬢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弟弟见他妈妈哭了,又跑到我跟前说:“哥哥,你打,我不疼的,只要你不赶我们走。”
母亲闻讯赶来,问清了原委,操起晒场边的锄头柄就要往我身上落:“你这家伙,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把嬢嬢和弟弟妹妹当外人,你怎么就不听话?”
嬢嬢一把拉住了母亲举起的锄头:“姐啊,不能打,孩子们打闹的呢,不能打,打了我就待不下去了。”
母亲扔下锄头,抱着嬢嬢哭,弟弟和妹妹也抱着母亲和嬢嬢的腿哭。我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也在那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长大了许多。
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的。
第二天,我与弟弟妹妹又玩儿在了一起,他们俩也真的成了我的弟弟妹妹一般,每天都是“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倒是嬢嬢成天魂不守舍的,每天帮母亲干完活儿后,常常坐在门前晒场边的小板凳上发愣。十多天的日子,像夏天天空上飘浮着的云,一阵风吹过来就没有了踪影。大圩南侧的方塘河水位也一降再降,终于降到了堤岸下口两三米处,原本混浊的水,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清澈。
嬢嬢终于待不住了。那天吃完早饭后,嬢嬢跟母亲说:“姐啊,你看我们都来了十几天了,在你这儿白吃白喝的,你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要吃饭喝水的,这么些天也不知道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我看到方塘河的水位都降了,估摸着扬州应该也退水了,我,我想回去看看。”
母亲好像早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的,说:“你们要回去呢,也好,毕竟是你们的家,是应该回去看看的!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其实,我知道,母亲心内还隐藏着一个秘密:家里的粮食快见缸底了,而父亲在城里依然还没有回来。
父亲带回来的大米,在嬢嬢来的开始两三天就吃完了。最近这些日子的中午和晚上,母亲都偷偷地躲在灶膛前吃煮红薯,把仅剩的玉米糁子饭留给了嬢嬢以及我们四个孩子。
“我们准备今天上午就走。”嬢嬢有些不安地说,眼角瞟了瞟母亲。
“明天早上走吧,”母亲想了一下,“今天,让你和两个孩子吃顿饱饭,明天再走。”
第二天,是我最伤心的一天,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伤心的是,母亲竟然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芦花鸡给杀了,说是要给嬢嬢和孩子送行,来了我家多少天了,一点儿荤腥都没有沾上。开心的是,这三个人终于要离开我家了,母亲每天再也用不着皱着眉头吞咽煮红薯了。
嬢嬢走的时候,母亲把玉米糁子筛了又筛,挑出了其中的细面,用布袋子扎得牢牢的;又把红薯用水泡洗得干干净净的,沥干了后装了一蛇皮袋;不仅把我的一些衣服拣了两三件给弟弟,又去二叔家找了几件女孩儿穿的衣服给妹妹;看到嬢嬢身上的花褂子有些破了,妈妈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麻布衫拿出来,不由分说地给嬢嬢都扎在了一只蛇皮袋里。
“扬州远啊,”母亲焦虑地对嬢嬢说,“你这走回去,要好几天呢!大人没事,两个孩子我怕走不动啊!”
嬢嬢噙着泪:“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怕后半辈子报答不了啊!”
“傻丫头,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真要你报答,我也不留你在家里了,以后就把姐当作亲戚,等日子好起来,来走走,就当走亲戚!”
嬢嬢使劲儿点着头。
最终,嬢嬢是坐船走的。虽然只有一百多里的路,但是嬢嬢真的要是靠双腿的话,至少得走个三四天,更何况还带着弟弟妹妹两个孩子。母亲在镇上的轮船码头再三地托人,终于寻到有一艘轮船要去扬州大运河装运木材,说尽了好话,才答应母亲帮把三个人带到扬州。我躲在码头的大树后,看到母亲把已经被宰了的芦花鸡之前下的十几只蛋,都塞给了船主。
方塘河的水,一直向东流着。嬢嬢和弟弟妹妹乘着船溯流而上,我就想:扬州,到底有多远呢?因为嬢嬢临上船的时候,偷偷地在我耳边说:“等嬢嬢回去安顿好了,过些日子来接你去扬州。”
母亲之前也承诺过我,嬢嬢又这么说。十几天的相处,我还是很相信女人的话的,至少在日常点滴的相处中,觉得是可以信任的。
嬢嬢走了以后,我常常会去方塘河边,也会去他们乘船的码头,遥望着上游来的每一艘船。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嬢嬢还会领着弟弟和妹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来来来,我们来带你去扬州。”
但是,方塘河上的船来来往往,方塘河的水也从扬州的大运河汩汩而来,我却始终没有等到嬢嬢,也没有等来弟弟妹妹。我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地就失望了,去方塘河边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不去了,甚至对日夜东流的方塘河也产生了怨气:“哼,骗吃骗喝的,还说来带我去扬州呢,骗人的!”
母亲总是笑着对我说:“也许嬢嬢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没事,过些日子,妈妈带你去扬州。”
母亲也是骗我的,她哪有时间带我去扬州呢?自从嬢嬢走了以后,母亲每天操劳的,依然是全家人的吃饭、穿衣。
扬州,成了我心底对童年挥不去的伤痕。
生活总是在平淡向前的时候,猝不及防给你来个惊喜。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回到了镇上的一所学校教书。母亲骑着车赶到了学校,急匆匆地把我找到:“二小,嬢嬢来了,嬢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