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亮
作者: 李丽娟
月亮从故乡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异乡,从乡村来到喧闹的都市,它不再明亮,浑身弥漫着铁的气息。
2010 年,研究生毕业后,我如蒲公英般随风起舞,被吹到了千里之外的东莞。在这里,我认识了王哥和敏姐,许多个中秋夜,我们聚集在宽敞的阳台上凝望苍穹深处的月亮。清凉的月光洒落下来,眼前的世界顿时弥漫着一股诗意。我在一轮缓缓升起的圆月中,看到了相聚和重逢。
王哥和敏姐盘了一家小士多店,像一团阴暗潮湿的苔藓,在城市极其有限的资源空间里,艰难地存活着。士多店画地为牢,仿佛一条条无形的绳索把他钉在那里,他渐渐喜欢晚上约几个人打打麻将纸牌消遣无聊而漫长的日子。
2020 年那个看似寻常的夏日夜晚却危机四伏,敏姐看守着便利店,王哥带着儿子翰宝沿着太平河遛弯。一轮圆月静静地高悬在默默流淌的太平河上空,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幽暗的河面上。
河畔的一条小巷子处。几个熟人正在水果店门口搭了凳子打牌。看他过来,几个人一起吆喝他加入。他迟疑,手却不听指挥地痒了起来。他貌似记得这条小巷子是个死胡同,可以放任儿子在这一块儿自个儿玩耍,只要他时不时猫一眼,绝对没问题。他掐灭烟头一口应了,瘫坐在一张简陋的塑料凳子上。
那轮模糊轮廓的淡淡的圆月也移步到了小巷子的东北角,翰宝昂着小脑袋一下子发现了。
爸爸,月亮,月亮!翰宝奶声奶气地指着天上的月亮。
他嗯了一声,猫了翰宝一眼,低头紧张地看着手中的纸牌。
翰宝开始追寻天上模糊的月亮玩。他发现只要他走,月亮就跟着走。小小的他一开始转悠在王哥的凳子旁,搂着他的脖子。王哥顺势把妨碍他打牌的小手挪开了。渐渐熟识了四周的翰宝,调皮起来,他扩大了活动范围,渐渐走到了巷子口。
牌友不停地催促,王哥渐渐沉浸在一张张纸牌的输赢里,输赢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在纸牌的海洋里沉沉浮浮,恍恍惚惚。牌打了约莫一个钟,休歇间,一个卷发的女人猛然问,哎,你儿子呢?王哥拍了一下沉闷的脑袋,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来。
站起身,环顾四周,不见儿子的踪影,王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料想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走不了多远。结果走到巷子口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死胡同。望着通向两边无限延伸的路,天上那顶模糊的草帽子般的月亮,他瞬间惊恐起来。
月亮成了一个诱饵,三岁的翰宝从此不知所踪。
警察发动所有的警力找寻,都没有找到一个小小的影子。翰宝被天上的月亮掳了去。王哥不停地在月光下打捞孩子,却始终一无所获,仿佛一只在水缸里打捞月亮的猴子。
王哥再也不打纸牌了。弄丢了翰宝,他心底的那轮月亮没有再升起过,从此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望向天上那轮惨淡的月亮。月亮成了一个朱砂痣夜夜烫伤他的心。
从此,他踏上了骑行找寻翰宝的道路。一路上,他反复追忆那晚与翰宝有关的种种细节,妄想捕捉任何一点翰宝的蛛丝马迹。翰宝一脸好奇地望向月亮的身影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逼着自己反复抬头看那一顶月亮,在淡淡的圆月里他仿佛看到了翰宝小小的身影。
月亮越明亮,他内心越恐慌,仿佛月亮里藏有一个深深的黑洞,翰宝不小心陷了进去,接着,他也跟着陷了进去。从此,他的生命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一路上,天上的月亮陪他奔走,风尘仆仆。他每天抱着月亮哭泣。舍不得多睡几分钟,他又一次次踏上了找寻翰宝的征途。前路迷茫,人群大海茫茫,去哪里可以找到一个丢失的孩子呢?
王哥的心也迷失在惨淡的月光里。
城市的孩子,终年看不到月亮,月亮隐藏在高楼大厦之后,月亮藏匿在了他们一朵朵考试成绩单的乌云里。
桓是我好友玲的儿子,一次朋友聚会上,在玲忧郁的娓娓道来的话语里,我仿佛看见了属于桓的那轮月亮的眼泪。
桓读小学四年级,放学后大量的作业让他无暇玩耍。他的足迹困于大厅与卧室间,每天步数不足两千。每天晚上,他握着黑色签字笔沙沙地在作业本上急速算写着。数学是他最为头痛的科目。他总是算不对那些同学们看来简单的分子式、乘法、除法。做完作业后他要交给严厉的父亲查看,身心不得轻松。
父亲拿着红笔在作业本上画着大大的×,扯着嗓子高声对他呵斥,“这你都不会,上课没认真听吧!”
桓一脸惊恐,浑身战栗。
整个晚上,他都一直贴身在书桌旁写作业,一直写到晚上十点。这让调皮爱动的他很不适应。
天天束缚在高楼,困于一个小小的书桌上。桓严重睡眠不足,眼睛下时刻挂着一片瘀青。在他的童年,作业和成绩是他的全部,是他的整片天。考得好了,父母才肯奢侈地给他一点他渴望的爱,带他去吃他爱吃的自助餐和肯德基。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考得很糟糕。
他的童年,不会记得一轮缓缓升起的圆月。
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以月亮为主题的400字作文。桓一回到家,放下书包,便陷入了沉思。他托着下巴发着呆,自己小小的头脑像运行的电脑般高速运转着。这两三年来的伏案作业,让他忘记了月亮的模样。他隐约记得自己很小时在老家见过月亮。
而在城市,他似乎从不记得它的身影。
桓经常想起那个夏季乡村的夜晚,爷爷带着他睡在西瓜地中央的简易帐篷里,深邃的天际,一轮明月在云层里穿梭,在月光的照耀下,大地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乳白的色泽。夜风袭来,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山野的气息,风透过蚊帐的缝隙吹在他脸上,吹进他的记忆里。静静地躺在大地中央的床板上,望着窗外在半空中纷飞的萤火虫,恍若置身童话般的宫殿里。深夜,爷爷捡起拴在水井木杆边的绳子,往上使劲拉,拉上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绿皮大西瓜,西瓜湿淋淋的,冒着凉气,弥漫着井底的丝丝凉意。那个诗意弥漫的乡村月夜,在他心里划下深深的印痕。
泪眼蒙眬间,他看见了他的那轮月亮。乌云渐渐飘遁而去,月亮战战栗栗地露了出来,它哆哆嗦嗦,流着泪,像一张流着白花花泪的大饼。
老师开始反映,桓经常上课一个人对着书本发呆。
桓几次对母亲说,我不想读书了。
玲吐着红嘴唇,一脸无助,又难以理解。白天忙于生计,渐渐地,她将此事忘记了。
直到一个夜晚,阳台外,一轮圆月发着隐隐悠悠的光。做完作业,桓一直站在阳台上望着月亮发呆。
父亲有些生气了。他一把抓住儿子,结果听到,儿子慢悠悠地有气无力地说,爸爸,饶了我吧,让我跳下去。一滴无神的眼泪从桓的眼睛里流溢下来。
父亲一时心慌起来,桓的眼神吓坏了他。他一把捉过他的手,发现了指甲里密密麻麻的血痂。他发觉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赶紧给玲通了电话,给班主任老师请了假,带桓去了市人民医院。夫妻俩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曾活泼乱跳的孩子,竟然得了抑郁症。诊断书下达的那一刻,玲躲在无人的角落,小声地啜泣。
他们开始带他周旋于东莞、广州、深圳等各心理诊室,积极找各种心理专家治疗。
在玲近乎哀鸣的讲述中,我看到了一轮生病的月亮。它背负着学习的重压,父母的高期待,张牙舞爪,狰狞,又流着血泪。每一个生病的孩子背后,必定站着生病的父母。父母教育的无知,正摧残着一个个如奔跑的月亮般灿烂的小生命。
玲开始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她说服她老公,开始大量翻阅各种教育、心理的书籍,积极报名父母课堂去上课补习,试图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爱。
父母的爱如温暖的阳光迅速吞噬掉桓内心盘旋已久的阴霾,桓干涸的心一点点活泼起来,他终于击碎了抑郁症的魔影。
休学几年后,他再一次踏入了学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