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季
作者: 王继霞
高考
2022 年6 月7 日,从9 点开始,我的儿子乐乐在位于北京科技大学附中的考场迎来高考第一个科目语文的考试。11 点,虽然距离考试结束尚有半个小时,科大附中校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接孩子的家长。
我站在人群中,发现很多妈妈都不约而同地穿着旗袍。不知从何时起,旗袍文化植入高考文化,据说旗袍有“旗开得胜”之意,因此旗袍广受“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妈妈们青睐。
此刻,站在我身前、身后、身侧的妈妈们都身着隆重的旗袍。看得出来,妈妈们精心准备了今天这身“送考服”,从面料到做工、花色、款式设计,无一不经过近乎严苛的挑选。可是,在我的视线里那身隆重的旗袍并没有增添她们的美丽指数,反而是,她们脸上那中年人的疲惫、憔悴、焦灼在这6 月明媚的阳光下,在这身崭新旗袍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刺目,那么一览无余。可在她们眼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是的,我也穿着为高考准备的梦幻紫色缀蕾丝边满梅花印花的改良旗袍裙。在我逝去的青春里,囊中羞涩的我对这样一件心仪的裙子根本无力问津,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买下它、拥有它,我的脸上却不再有青春的光彩。科大附中的校门外,不断有神色紧张的家长加入我们的队伍。恍惚又回到十年前,我等在中关村三小的校门外,抻着脖子,目光努力穿过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的缝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那个小小身影。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豆包”走出校门,可焦急的我还是没有接到我的“小豆包”。直到我的脖子抻得发麻,眼睛睁得发酸,戴着红领巾的乐乐才出现在校门口。我急忙跑过去,牵住他的小手往家赶。家倒是不远,因为那时候,为了儿子上学近,接送方便,我们租住在三小附近的万柳社区。时间已经很紧迫,我要赶快把乐乐送回家,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单位,在我平凡的岗位上还有层出不穷的工作等着我去应对。不料,刚走几步,我发现手里只余空气,乐乐已经不见踪影。我只好返回去,到三小马路对面的小店一家挨一家寻找,我越找越急,越找越气,情绪不可遏制地变坏,用“气急败坏”四个字形容实在毫不夸张。就在这时乐乐从一家小店门口冒出来,小脸蛋上还残留着章鱼小丸子的新鲜酱汁,嘴角挂着一抹笑,蓦然迎上我的目光,眼神变得怯怯的。我一把抓住他,一个字没说,狠狠甩出一个大耳光!彼时,如果那个哭泣的小孩手里有一支画笔,他一定会把他的妈妈画成一只暴怒、凶恶、咆哮着的非洲大草原上的母狮子。
11 点30 分,是高考语文考试结束的时间,陆续有考生在家长期待的目光中走出考场。这一次我没等太久。自然,从学校大门走出来的不是童年版的乐乐,而是高考版的乐乐:他穿一身地质大学附中的白蓝相间的校服,一米八二的个头,肩宽背阔,眼睛清亮,唇边已经长出毛茸茸的青草似的小胡须,眉宇间有种超越十八岁年龄的坚定和沉稳。
语文考得怎么样?发挥正常吗?写作文的时间够用吗?一见儿子,我迫不及待地要问出一连串问题,又小心翼翼地全部咽了回去。我提醒自己要字斟句酌,切勿因为自己的话引起乐乐的情绪波动,进而影响他之后的考场发挥。
“老妈,我觉得考得还不错,发挥基本正常。尤其是作文,上次模拟考试我的作文才写了不到七百字,您记得吧?这次考试,如有神助,洋洋洒洒,我越写越有感觉,肯定一千字还得多。”儿子解答了我的疑问——知母莫若子,虽然我不曾问出口,儿子又怎会听不懂我无声的“腹语”?说到后来,乐乐的语气流露出一丝小兴奋。
“考完的科目就暂时画上句号了。现在回家好好吃饭,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蓄精养锐,准备下午数学的考试。”我叮嘱儿子,又忍不住问:“刚才考试的时候不紧张吧?”
“不紧张。感觉跟在学校做模拟考试的卷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紧张就好。”我和儿子并肩走着,幽幽地说:“当年要是我高考时不那么紧张,也不至于……”
“嗨!要是您当年高考考好了,金榜题名了,那么您后来的人生故事里还有我老爸什么事儿?”
我瞪一眼儿子。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跟妈妈开玩笑?不过,我那颗悬着的心倒暂时安放下来。
6 月7 日、8 日、9 日、10 日,高考4 天,我特意休了年假。我和先生以“高考餐”的标准做好饭菜,便一起开车去考场接乐乐。只有8 日下午,因为单位临时有事,我没能接乐乐,他却劝慰我:“老妈,其实你不来,我爸一个人来接我,也行。”
“那不行。”我断然否定,“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我和你爸爸必须一起去接你。”
“好老妈!”儿子说完,轻拍我的肩。由于他和我之间天然的身高差,现在他总是习惯性地拍拍我的肩,正像十几年前,由于我和他之间天然的身高差,我总是习惯性地牵着他的手。那手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小手手”,已完全是成年人的手型,手指修长,手掌宽厚,此刻,抚在我肩头,传递给我温暖与力量。
10 日下午5 点,乐乐考完最后一个科目地理。还是在北京科技大学附中的考场外,气氛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往严肃、沉闷、凝重的空气似乎缓缓地、渐渐欢快地流动起来,和着这仲夏傍晚凉爽的微风,和着这沁人心脾的花草的馨香。有考生陆续走出考场,有的家长送上一大捧鲜花,有的则拥抱孩子,这时候气氛已经有了几分欢庆的意味。
考完了!终于考完了!考生、家长,几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很多考生在考场外拍照留念。这一刻诚可谓重要的历史时刻——无论对于考生还是对于家长,无论在每个人的成长史还是在每个家的家族史上,高考无疑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无高考,不青春!先生也带来了相机,虽然用手机随手拍更便捷,不过,作为资深摄影爱好者,先生更愿意用相机记录这一刻。
“乐乐,太严肃了,笑一笑!”我指导着镜头前站得挺拔的儿子。
乐乐笑了。先生适时定格儿子这轻松微笑的瞬间,这青春的模样。
录取
7 月1 日本科志愿填报完以后,我们基本上是高枕无忧的状态了。是啊,以乐乐的高考成绩543 分和他的成绩在北京市高考成绩中的排名,妥妥地上了“一本”的录取分数线。填报志愿的时候,提前批录取的大学及专业虽然名额不多、希望也不大,不过,凡是能填的也都填了,而普通批录取的大学及专业,最多能填三十个,也都一个不少地填报了,当然,还选择了“服从调剂”。因此,剩下的事儿就是等着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送儿子上大学了。
唯一的问题似乎是:我送儿子上大学的时候穿哪条裙子适合?是不是可以借机再买一条新裙子?
一时间,只要有时间,先生开车,我们全家便去乐乐填报的大学实地“考察”。当然,到外地“考察”显然不现实,而在本市所谓“考察”也不过是在大学门口看看,到周边环境瞅瞅。在去往北方工业大学的路上,乐乐给我科普了何谓“服从调剂”。原来服从调剂是指高考分数达到所填报院校的投档线,但未达到所报专业录取分数线,同时该校仍有专业未录满可以录取你,这样你服从调剂了便会被未录满的专业录取,简而言之,服从调剂就是从所填报院校中满足的专业随机挑选一个专业,前提是你必须填报了这所院校。
这显然与我此前的理解大相径庭。我一直笃信有那样一只仁慈的负责调剂的手,当你填报志愿出现失误,或者录取分数线较去年发生异常变化,或者无论什么缘由,总之,你所填报的院校都没有录取你,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为了避免你陷于无学可上的可怕处境,那只负责调剂的手就会动动手指,将你调剂到某个与你的分数相匹配的大学和专业。而我臆想中的仁慈的手其实并不存在。
长知识自然是幸事,“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在某个特定时刻,烦恼恰恰来自长知识。被乐乐科普以后,我对“服从调剂”的认识实现了从“糊里糊涂”到“明明白白”的飞跃,而我的心态也从“高枕无忧”断崖式地转变为“极度焦虑”。
是的,这一阶段我的焦虑更甚于前一阶段等待查询高考成绩时的焦虑。
我开始一遍遍地追问乐乐:“托底的志愿托好了吗?确定托好了吧?”先生曾以他一贯的胸有成竹的语气跟我谈过他填报志愿的规划和思路:他所填报的院校分为三类,第一类属于“冲一冲”的,录取分数线稍高一些,万一运气好,也可能被录上;第二类属于“基础型”的,占的比例也最大,与乐乐的分数相匹配,如果不出意外,录取还是挺有把握的;第三类属于“托底型”的,万一出现意外,比如今年的录取分数线比2021 年“水涨船高”,我们也报了分数线稍低一些的,如此便可确保万无一失。而现在,我的期望值无疑已经降到最低,在三类志愿里我最关注的反而是最后一类了。
“放心吧,老妈,肯定托好了。”为了加重语气,乐乐低下头,用脑袋轻轻碰了碰我的肩,做了一个“顶”
的动作。这个动作总能唤醒我和他共同的记忆:在乐乐还小的时候,他总喜欢像个小猴子似的从我身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翻筋斗”,更喜欢用他的“大铁头”用力顶我,顶得我又疼又笑。
“老妈,每个志愿都是我和我老爸一起研究、商量着填的,难道您不相信我们?”
“我当然相信你,相信你爸爸”,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家里书桌上砖头一样厚的北京市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铺天盖地的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的相关资料、先生的笔记本上那些自创的密密麻麻的图表,还有唯有他自己才能“破译”的“密码”似的各种数据。
客观地说,先生为此也算做足了功课。“可是……”
后面的话我硬生生咽了回去。乾坤已定,再说什么再问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乐乐的压力。
然而,仅仅时隔半个小时,我又忍不住问:“乐乐,托底的志愿托好了吧?”
7 月14 日是本科提前批录取的最后一天,我对提前批录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把全部希望放在之后的普通批录取上。
下午5 点,快下班的时候,我忙里偷闲地扫一眼手机,看到在“我们仨”的微信群里乐乐刚刚上传了一个截图。
我那颗跳动了四十余载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点开那张截图,是北京教育考试院2022 年北京市高招录取结果查询的截图,赫然看见儿子的大名,以及一个个关键词:“本科提前批普通B 段”“北方工业大学”“工商管理(互联网物流)”等等。
一路风驰电掣般骑车回家,骑到学院桥路口,正要过桥,与同样下班回家的先生不期而遇。这个人当然不再是当年我与他初遇时的模样,岁月这把雕刻刀不曾放过滚滚红恋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过,他走起路来依然像当年一样健步如飞。我和他一起走总是赶不上他,他便半开玩笑地说:“你啊,跟了我二十多年,还是跟不上我的步伐。”此刻,我骑着自行车,他则大步流星,我和他倒是实现了步调一致。
“等乐乐考上大学……”我们租住在万柳的时候,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租住在皂君庙的时候,我经常说这样的话,自从三年前我们租住到学院路现在的房子,我更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此刻,我和先生急急忙忙往家赶,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其实在心里两人却说着同样的话:乐乐真的要上大学了。
回到家,乐乐兴高采烈地向我们通报了录取的具体情况:他被北方工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录取,是“双培”生,“3+1”培养模式,也就是说他将在北京交通大学读大一、大二、大三,再到北方工业大学读大四。听着先生和乐乐你一言我一语地“复盘”当时报志愿的诸多考虑、比较和选择,我确信这样的录取结果对乐乐而言是最理想的。
我看到一道金色的光温柔地笼罩在乐乐身上,他整个人都微微地发着光,我确信,那是幸运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