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万岁

作者: 何武

生活万岁0

古来七十二行,迄今最爱生活的,首推厨帮。

大山的孩子迷了路

华蓥山脉中段的云雾山,云环雾绕,香客攘攘。

民国初年浅秋时节的一个中午,一唐姓香客走出云雾寺,但见群山矗立,山峰上滚过一浪一浪的云雾,苍翠的竹木,窸窸窣窣的绿浪翻滚。山风里挟裹着股股淡淡的清香,让这位汉子神情为之一振,他兴奋地在林中奔跑着寻找香源。他惊喜地发现山中生长着川砂仁、山胡椒、花椒、香叶、甘松、川桂、香菜籽、小茴香等香料植物,他来不及应和绿竹的籁籁叙事,也来不及领略山花的奔放抒情,一口气跑了十几公里,来到红华山山脚,已是日暮时分。他越过溪水,寻入竹林深处,一颗心蹦到嗓子眼上了:依山傍水心里乐开花,竹林深处是我家。他回望静默的群山,一道道山梁在暮霭之中隐隐约约勾勒出一袭神秘的剪影。

唐姓汉子原来是厨帮之人,他选下这块风水宝地,开枝散叶。

做一个好厨师,一般要求仅需三项基本功:用水、用盐和用火,干湿、咸淡和火候。唐姓汉子属厨帮高人,他不仅用上了山中的植物香料,而且用香料卤的肉食堪称一绝。其实,食品香料的应用,可追溯到万年以前。如《神农本草经》《本草图经》中有橘子汁液涂抹食物色香味俱全的记录;在周朝时即已开始使用的肉桂增香;北魏时期的《食经》《齐民要术》中出现了用石膏、盐卤生产豆腐的记载。

唐厨子每每嗅到植物的香料气味,心里便涌动着暖流,升腾起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像一个人刚刚酒酣肉饱了一样。

云雾寺的香客,纷纷奔涌到唐家院子。

无边无际的森林,青春在香料植物中穿行,快乐又神秘。一位黄姓姑娘闻香而动,她款款走进了唐家院子,嫁给了唐厨子,先后生育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唐依康和女儿唐依琼从小就对卤技产生了浓厚兴趣。然而,据《云雾山寺》记载:“大竹解放前夕(1949 年11 月底至12 月初),县城传言渐起,空气日趋紧张,百姓度日艰难,世面物价暴涨,豪绅举家四散,官吏神色仓皇。种种迹象昭示:国民政府岌岌可危,大厦将倾。时,寺内寺僧亦陆续星散四方。”唐家院子热闹的场景随之陷入了沉寂。

唐厨子七十寿辰时,身着龙纹图案的唐装,正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女们的跪拜后,将四份卤方和制作流程手稿郑重地交给了儿女们。

日历翻到了20 世纪80 年代末,唐依康的幺儿子唐长武19 岁了,已成为英俊的小伙子,眼睛日益深邃,脸部愈发地有棱有角。当时家乡的煤炭产业发展正处高峰期,正念高中的长武逃避考大学的高峰期,缠着父亲涌入了煤业的高峰期。短短大半年时间,唐长武进煤厂学到了很多知识,积累了不少经验,他大胆地承包了煤厂的炼焦煤业务。

青山多稳重,青山也多妩媚。随着收益颇丰,一个大胆的谋划在这个大山的儿子的脑海中形成:自己开办焦煤厂。父亲感动儿子创业精神的同时,又犯难了:资金从何而来?

一家人忙着东拼西凑筹措资金,长武四面八方选择厂址,亲朋好友风风火火地箍焦煤窑。一个月后的初夏时节,新建的焦煤厂在云雾山脚大河沟诞生了。阳光劈头照下来,焦煤厂附近的树枝还只是嫩叶,树荫尚未形成,前来看热闹的人们手持蒲扇遮挡着洒下的团团斑驳阳光,没戴遮阳草帽的长武,伸出双手不知是抵挡还是接纳阳光,反正他心里一片阳光,脸上一片阳光。

长武精打细算,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工人。起初几天,双肩被扁担磨破了一次又一次,血渍染红了领口,渐渐地,肩膀磨得像水牛背一样厚实了;双手被斗车车把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渐渐地,手掌磨出了似橡皮一样的厚茧。

附近乡邻的焦煤用量处于饱和,长武遂到县城或乡镇赶集时寻找买家。他每天凌晨三点挑着焦煤启程,沉睡的大山不时传出恐怖的阵阵动物叫声,时而低沉,时而雄浑,仍然阻止不了他前行的步伐。山路纠缠、泥泞、盘旋,在灌木丛中蜿蜒向前。他几次累晕在送焦煤的途中,猛地苏醒吃点儿干粮又急急爬起来赶路,担忧去晚了自己挑着的焦煤卖不掉。

就这样,长武在大山芬芳的气息里,接受生活未知的历练。焦煤厂客源稳定了,收益稳定了,他鸟枪换炮,买起送货的六轮车了。常常客户需求量大,六轮车装的焦煤超载,启动时车的叫声突然变得粗鲁起来,柴油的气味立刻钻入鼻孔,他陶醉着生活的芬芳。应和市场需求,他运送焦煤风雨无阻。每每运达卸货时,他看见车灯上溅了星星点点泥巴,心里像看见面包撒了芝麻粒一般惬意。

然而,一夜之间,焦煤市场需求锐减,价格跌底,结账遥遥无期,长武的焦煤厂垮了,血本无归。

他驾着六轮车吭哧吭哧地冲上云雾山顶时,山野白茫茫的一片了,他对着雪空高声号叫,雪空繁忙,杳无回音。

如果不能改变生活就改变自己

长武回到唐家院子,没吃晚饭就倒头睡在床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拖着虚脱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坝,洒在大地上的阳光似淡淡的月色,没有热量,毫无温情可言。他抬头望望苍穹,沉寂、辽阔,它漠然地俯视着人间的高远冷暖。

父亲走了过来,没有责备的言语,投向儿子的是那种慈祥而又很柔和的眼神。长武直想大哭一场,但是强忍住了,转过身任凭眼泪簌簌下落。

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一下子严肃起来:“长武,当你无法改变生活的时候,就得改变你自己!”长武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抽泣着频频点头……

那天中午父亲下厨,长武自记事以来,品到了鲜得掉眉毛的菜,与父亲喝了最长一次时间的酒,父亲与他摆了最长一次的龙门阵。父亲微醺着将卤菜方子和手稿交给了长武。他想起了里尔克说过的话:“一切事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爷爷那一代人,告别了这个世界都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长武翻着爷爷留下的泛黄手稿,他看不见爷爷,有些恍惚,但不必叹惋,他能闻到爷爷的气息,扑面而来的生活强者的气息,执着而亲密。

天天闲居在家过等待一日三餐的日子,自然不是他的生活追求。他下田劳作不偷懒,在家研读手稿不懈怠。在厨艺方面,他仅仅懂得基本荤素搭配而已,甭说神秘的厨艺了。尽管有父亲的指导,他天天床头田头案头,传承发展还是毫无绪头。

俗语云:“上帝创造了山村,人类推出了城市。”长武的目光投向了省城成都市,这里有个成都新东方培训学校川菜厨师班。生活这东西很怪诞,一些伟大的决定产生于不经意的瞬间。他要用川菜的厨艺,谋求生活立足之地;他要用川菜的原理,谋求唐氏卤菜再创辉煌。那时大竹县城到成都市的长途客车要开八个小时,山路崎岖,长途客车像一叶扁舟在汹涌江涛中颠簸前行,长武的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阵翻江倒海。他抵达学校已是黄昏时分,烧烤、夜啤、麻辣烫各种地摊一字排开,一股股麻辣的鲜香味也激发不起他的味蕾。

历时一年,长武喜获国家二级厨师资格证,并被学校举荐到成都一家大酒店工作。他婉拒了同学们眼羡的工作,为了心心念念的唐氏卤鸭,毅然踏上了返乡之路的早班车。

儿子忽然归来,父母大喜过望,张罗着杀鸡宰鸭筹备美食。长武动容地说:“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今晚上全院人都来尝尝孩儿的手艺吧!”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像逢年过节一样,纷纷给长武当起了下手。他的炒菜手法让人们目瞪口呆,尤其是他的鸭子加工让人们瞠目结舌。蓝蓝柴火舔舐的铁锅咕噜噜直响,锅里溢出的香气吸引着人们来往穿梭。长武看看火候已到,轻轻地揭开锅盖,浓浓的水汽腾空而起,鸭子的香气像醉人的春雨一般扑面而来,垂涎的香气经久不息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

“炖卤土鸭”是长武的传承和创新,炖鸭和卤鸭的结合,也就是烹饪技巧和调味方法的融合。炖鸭保持鸭肉的鲜美和营养,卤鸭通过香料的渗透以增加风味。他将本地土鸭文火炖熟,马上加入特定卤水继续煮制,这样的鸭子既保留了炖鸭的鲜美,又凸显了卤鸭的风味特色。

“炖卤土鸭”的香气幽幽飘进了县城迎宾楼。迎宾楼地处繁华的十字街附近,一到中午和夜晚,人声鼎沸,宾客们推杯问盏,尽情享受美食的欢乐。长武应邀走进迎宾楼,提着长柄勺忙乎着颠勺操作。他制作川菜的天赋诉诸勺端,大大刺激了人们的味蕾,大大勾起了人们的欲望。传统菜、创新菜一应俱全,回头客、新食客争先恐后,“唐大厨”在小县城一时名声大噪。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暮时分,长武的一位亲戚在酒楼寻到他,二人一阵耳语,相继朗朗一笑。原来,长武今晚上有个特别的任务,将接待一位重要客人。他将先来客人的菜出齐,就为这位重要客人制作了几个特色菜后,将颠勺操作交给同事,脱下乳白色的厨师帽和厨师服,向那位重要客人的雅间走去。

长武这位小伙子该长的肉在他的身上都长得鼓鼓的,白衬衫掖在深色西裤里,外扎的皮带不松不紧。眉清目秀的他,带着很有亲和力的微笑推开了重要客人的雅间。柔和的灯光映照着白色墙壁,一位身着白色衣裙、足蹬白色皮鞋的妙龄少女安坐在沙发上,肤白如溪水豆花,又如白嫩嫩出水萝卜似的。长武忽地感到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不敢再看了……这位重要的客人是长武挨邻乡镇的杨瑞珍,亲戚给他介绍的女朋友。

瑞珍望着走进房间的帅小伙,便知晓是谁了,白皙的脸上腾起了两朵羞涩的云……

长武强作镇静,抬眼将火辣辣的目光投向瑞珍,瑞珍清纯的目光与长武的目光聚焦也似乎着了火,这是一个沉醉的夜晚。长武邀请瑞珍隔桌相坐,捉杯对饮。那晚的“炖卤土鸭”真是奇异的清香,极美妙的口感。他俩围绕这道菜,谈起了很多话题,展望了未来的生活。他俩似乎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菜。长武惊奇地发现,自己那空乏平淡的心灵迅速丰盈起来,如大旱中一棵树的根须触到了甘洌的山泉般,转眼间变得充实灵动了。酒楼打烊了,长武攥着瑞珍的手,十指相扣,双双走出了大门,他们要走进婚姻的殿堂,奔向风雨人生路。

突然而至的幸福让人猝不及防,长武感觉到了生活的如梦似幻。

一年多后,夫妻俩爱情的结晶儿子唐博诞生了。那一刻,天空灿烂,霞光万道。

儿子望着长武嬉笑着,手舞足蹈,嘴里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幸福生活让长武一阵眩晕的同时,也猛地想起了自己的生活责任。就安于这样的厨师生活吗?唐氏卤鸭如何传承创新呢?爷爷将秘方手稿传给了父亲四兄妹,唯有幺姑唐依琼一家在传承着爷爷的衣钵,父亲中途搁置。幺姑父姓龚,近年来,“龚烧腊”(烧腊也就是卤菜)的声誉日渐隆盛。长武果断辞去了人们看好的厨师职务,去做传承唐氏卤鸭这件喜欢的事。

长武深谙优秀绝伦的厨艺在民间之道,来到幺姑父身边学卤艺,幺姑与幺姑父露出了会心的一笑。长武虚心请教,反复动手实践,有时他为一个小小的细节缠着幺姑父释疑解惑搞半天。猪头猪副等卤菜基础技艺自不必说,长武卤鸭技艺又有新提升。望着聪明伶俐的内侄儿,品着长武独自制作的卤鸭,“龚烧腊”颔首赞许道:“长武,你可以自立门户了!”

长武在丝绸公司后面租了房子,置办齐了所需工具后开启了他的创业生活,十字街三张折叠桌相拼是他卤菜展示的窗口。保持食材生态新鲜是长武夫妇的首要标准。卤鸭的食材,来自大巴山六个月以上的土鸭;猪头、猪副等猪身上的食材,来自县城郎家坳的屠宰场。每天凌晨三点钟,长武骑着自行车来到屠宰场给屠宰师傅帮忙打下手,只为第一时间买到新鲜的猪头、猪副等产品。

夫妻俩选用的食材生态新鲜,待客真诚厚道,味道不断根据食客反馈的意见调整,卤技精益求精,每天卤制出的上百斤卤肉都被抢购一空。

在唐氏卤菜的传承和创新的道路上,长武不断探索土鸭的卤制技艺,成天冥思苦想着。有天晚上,睡意蒙眬中,未曾谋面的爷爷捋着白胡子慈祥地说:“长武啊,纯天然的香料配方是根本,配方比例的变化就是美食的差异化……”说罢,白发飘飘的老人飘然而去……这个梦境让长武的灵感如漫漫长夜中的晨曦,他跃身而起,兴冲冲地跑到卤房忙碌起来。卤鸭出锅了,散发出一种久违的香味,自然醇厚,绕梁三日。长武一改刀斫而食的习惯,忍不住直接手撕嘴啃,闻其味,食其香,酥到了骨子里。他喜出望外地将剩下的半只卤鸭拿到卧室,叫醒熟睡的妻子,共同分享。长武又灵机一动,与妻子商议道:“我们这个卤鸭就命名为‘手撕鸭’吧!”

生活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梦,人类研究了几千年,仍然不解其奥秘,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诠释吧!手撕鸭滋味之悠长,得来之意外,长武夫妇俩永远铭刻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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