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古意

作者: 曹向荣

龙门古意0

家乡的黄河,与陕西一河之隔。

据辛氏《三秦记》载:“河出龙门口,其广不及八十步,舟楫往来,一移刻而可济。凡河之流无有便于此者。”我到过多个黄河渡,不曾见与临省相隔不足百步。可见,家乡黄河渡口之独特。

河两边临河的建筑景观,兵荒马乱年月,烟一般散去。家乡临河据传有东西禹庙,庙宇精美豪华,构造奇,思妙想,有石栈连云、鸣泉漱玉、南亭夜月、北口秋风、层楼倚汉、飞阁流丹、桃浪三汲、春雷一震八大景观。河对岸当年建筑群不见详细,据说河两边建筑群落可有一比。

这里曾经是繁华之地。家乡出煤。煤从山上下来,必经龙门。龙门,地方人称“口头”。龙门村,也称口头村。据传解放前,禹门口黄河水运码头年输出货物有七十多种,煤炭万吨计。禹门口停泊船只达四五百只,远近客商天南海北。这里有街道,有客栈,有各样商铺。南来北往的客商运核桃、运煤炭,人流熙熙攘攘,天天如集市。龙门人不种地,靠地盘吃饭,在岸边阔出一块地来,租给囤煤囤山货的客商。他们以渡口为生,造船的、划船的、船上搬运。这些营生不只是龙门人,周边村落的人们也多来这里谋生计。

炭从山上搬运,人背驴驮马拖。山上山下一条路,称梯子崖。梯子崖传说,山里有一靠煤窑发家的有钱人,名叫四蛤蟆。四蛤蟆光景兴盛,在山上修梯子崖,至龙门。梯子崖青石台阶,宽三尺,高半尺,深尺余。梯子崖到山顶,有一庙,庙有对联:云崖万丈天台近,雪浪千层紫竹通。这副对联写尽梯子崖的险峻。冬雪天气,行走梯子崖,稍有不慎,人与驮炭的牲口一齐滚下黄河,念及“鸟为食亡”,同悲!修造梯子崖,据说是“斗石斗金”,说法或者有些夸张,但让人想象当年修造梯子崖的艰辛。话说当年的梯子崖昼夜人流如织,牛马如索,灯笼火把,堪称龙门一景。

龙门村有家戏,一街的琵琶、唢呐、钵镲、小鼓的乐声。男角是男人,女角还是男人。黄河的吼声与柔美的唱腔,在龙门的上空激荡。龙门姑娘自幼疏于家务,也不愿外嫁吃苦头,多嫁本村。好女不出村或者就是从龙门传开的。

家乡一家宾馆的墙壁上有一张大照片,那是解放前禹门口全景图。禹门渡口北依高山,高高低低的建筑,层层楼阁。那楼亭背后,多处房舍,间以繁茂树木。照片里,人聚人散,两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一个两手抄在后面,一个一手垂落,一手握礼帽。他们袍子浅颜色,褂子深颜色,在照片里有些显眼。自行车在解放前是稀少的,照片里居然很有那么几辆。旁边一男子站得挺直,拄着一根“文明棍”。他的后面站着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后面扬着一面三角旗,上面有字,写的什么看不清晰。照片里人影散乱,但他们一同朝前方看,想着这张照片是特地照的。或者他们在这里开什么会议也不得知。这些人背后,有两眼桥洞。那桥洞空旷,照片里两团漆黑。沉默的照片,听不见黄河的声息,但家乡人见着照片,耳边有黄河水的激越。家乡人将这幅古图画挂上酒店整面的墙壁,尽显骄傲,也是对家乡古龙门的深切崇拜。

临河远远近近的庄户人,农闲时偶尔也来黄河边“散散心”。那是六七十年代,黄河大桥刚落成。春节,人们穿着簇新的衣服,来到黄河岸边。他们来看黄河,不说看黄河,说看黄河大桥。桥的颜色是簇新的蓝,男人们身上的衣服大多也是簇新的蓝。黄河大桥两端各插一把耀眼的小红旗。那小旗飘扬着,呼啦啦的,像新生的拍手跳跃的娃娃。他们来看黄河。他们身上的新衣服,是硬的,挺括括。他们骑驴或者赶牛车。牛车里铺的新褥子,里面坐着缠小脚的老年人和脸冻得通红的娃娃。那小脚的老年女人,脚上的鞋是簇新的,那三层的鞋底子的布,雪白雪白。那新结婚的夫妻也来看黄河,他们骑自行车来的。来到河边,那女子从自行车的后座跳下来。他们一前一后。庄户人家的男女从不一排走路,羞涩的新媳妇走在男人的背后,他们边走边看黄河。那女的上了黄河边上的台阶,风吹乱了女子额前的头发。黄河水的吼声,在他们来的路上,隐隐地听到了。现在,看到奔流的黄河,那黄河受到桥墩的阻挡,拍打声是猛烈的,能感觉到黄河地面的颤抖。黄河愤怒的咆哮声,让人的心尖儿打战。应该说黄河岸边的每个人被黄河的吼声震慑了。那女子伸头从桥的栏杆上往出探,那浑浊的黄河水,远远而来,到桥口激荡起来,水花四溅,泡沫四溢,好几处打着漩涡,那漩涡如一口井敞开着,时有树枝绳结从漩涡跌落下去。

太阳越升越高,桥上的人来得多了,热闹起来。深不可测的黄河水,威力不减,咆哮的黄河水像开了的壶水,蒸腾着。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桥头,手紧紧握住女子背后的衣服,这时候,他们同排站在黄河桥上,一同将头探向黄河。咆哮的黄河千变万化,漩涡层出不穷,吼声如雷。鸟雀从这里飞过,努力扇动翅膀,越飞越高,高到一个黑点飞到不知道什么去处。这里是热闹的,也最是寂静,那桥头看黄河的人多是呆望。他们朝着河水久久地凝视,那里有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

这对男女看了会儿河面,将头抬起来。那男子指着半空中悠荡的绳索。那是黄河软桥,也叫钢丝桥。钢丝桥建成于1950 年,横跨东西,远观如索。话说当年钢丝桥,宽不足一米,两边一边一根钢绳,既做扶手也是栏护,底部铺着一节一节的木板。人走上去,左摇右晃。若有肩扛手提,那软桥晃得更是剧烈,人走在上面飘飘忽忽如空中玩耍翻腾的鸟儿。若有胆小敏感的,走到钢丝桥中,闻黄河怒吼,看波涛翻滚,两腿打战,膝盖发软。也有踏上钢丝桥平云直步,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多数人提起钢丝桥,闻风丧胆。现在,那年轻男子指着钢丝桥,那桥几近无人行走,锈迹斑斑,如悬着的一线蜘蛛丝了。

龙门的街道,随着长袍短褂的更迭,消磨不见。黄河大桥随着日月的消磨,簇新的蓝成灰的蓝。桥头两边的红旗被日头晒得没了颜色,被风撕扯得条条缕缕。黄河渡口的船只,解放后少了。家乡人不改靠山吃山,沿河开路,炸毁了千年的梯子崖。公路运输替代了河水摆渡,煤运到更远的地方。

自此,黄河渡成为一个传说。

家乡经济腾飞发展。铁厂建起来,水泥厂建起来,焦化厂建起来。黄河边上的龙门村几十年的打造,将焦化厂做成煤焦集团,有了龙门客栈。龙门客栈听来大有古意,那是龙门人寄情古镇龙门,是重建龙门古镇的一个苗头。

龙门有龙门客栈十多年后,黄河边上出现了龙门古街道。入街道设一门,那门有一牌坊,檐四角翘起,瓦脊中间有两龙戏珠。檐下三开门,拱形,一大两小。大的拱门顶头写三个字:“龙门关”。门上有联,左联写:紫岳巍巍两扇龙门朝北斗。右联写:黄河滚滚一条玉带绕西秦。

从台阶上下来,上了仿古街道,街道方形砖铺地,净光明亮,虽不如古石街道的拙朴,却有着古街道的风韵。从龙门关进来,左右是一溜排的店铺。那店铺看似简易的瓦房,那瓦却是筒瓦。那筒瓦直直的一溜儿,一行行如成熟的蚕一般匍匐。筒瓦的前端有烧制的圆圆的兽头瓦当。那房的墙壁青砖砌成,留着雪白的墙缝,干净明快。房的屋檐宽,前面有砖砌的柱子,一样的青砖,雪白的砖缝。整个儿远观,有明朝房舍的模样。房檐下家户店两旁各一对灯笼,那灯笼带着圆筒形的灯罩。家户的门上挂着沿了边的竹帘。在这青砖筒瓦深檐的房屋门前,看着那竹帘,想象中直觉得那帘子照着路过的西门庆的头直砸下去。

一路向左,有的人家墙头挂一个竹筛,有的门口设石几石凳。路过这里,真像是回到古代。有一家门口挂着一牌子,上写:龙门码头有限公司。想当年,这里飘扬着写“码头”二字的旗子。“码头”是临河人家从古至今的血脉。

左边古镇尽头,一脉黄河往南向西长流。

沿街返回,经过龙门关向右行。这里一溜店铺的牌子有意思,一家写“丰缘鱼庄”,一家写“码头串串”,又一家写“老碗鱼”。各家门口飘着三角锦旗,上头写“黄河鱼”。店铺前摆着一家家摊位,打着大伞盖,卖着各样儿玩具或者饮料。有一个摊位边,插着两个风车。那风车呼噜噜、呼噜噜,时转时停。一家卖摊前插着一黄色旗,上写:凉皮。又一家店铺前有几个瓦缸瓦罐,高约一米,有盖,上头写“瓦缸烧烤”,或者“瓦罐煨汤”。有的店铺门前设桌凳,三几个人坐吃。

再向右,有一戏台,青砖蓝瓦,檐下前沿及两侧有简单的木头卯榫结构或者仿卯榫结构。这小庙似仿樊村古戏台做成。离龙门二十里地的樊村古镇,有一古戏台,据专家认定是明朝建筑,列为文化遗产,受到地方的保护。这里的戏台底部青砖白缝,简单明快。戏台两边各有三个台阶,看似装饰,却也实用。在龙门看到这样的戏台,心生亲切和敬意。戏台的旁边有一小庙,庙里供一神像。那是禹王神像,是龙门人的守护神。

古街末端,铜制的龙门古渡全貌,那景象是黄河两岸边的古时有的景象。傍着大山,一样的筒瓦铺顶,四角高挑,有桥洞,有数只帆船,有湍急的黄河。黄河岸上,是戴着高帽、骑高头大马的富家游客,是长袍短褂的商人、挑担的小贩。依山一侧有“大禹庙”的字样。刚才看见的禹王小庙或许就是这幅铜色版画里禹王庙的简单复制。

站在龙门古街道的末端,目光跃过栏杆外,滚滚奔腾的黄河水,一直往南。那水的深处像是涌动着上上下下的陡坡,水随坡流,或者绕成一团。河对岸,远远地望见一桌人,临河饮酒。声音随风而来,时隐时现。黄河不息地前行,怀抱千年间的历史变幻。我们在此,只见证这一时刻,而这一刻或者也成为永恒,就像这复古的龙门街道,将源远流长。

站在街道尽头,俯身观望,见一候船厅写着“龙门码头有限公司”,想来此处实则是古时舶船停靠的地方。河面舶有一船,船顶是青瓦顶,顶中间有瓦制作的葫芦脊,船的两边插着三角锦旗,锦旗上盘踞长龙,迎风有龙腾之象。瓦檐中打着一条幅,写:禹王号。

船两边开窗,临窗设长条座椅。船的一角设扶梯,上上下下。船的模样,或许是模拟以往的客船了。

抬头仰望,临山有“龙门栈道”的字样。龙门人除了恢复古街道,重修梯子崖,还将龙门打造成为风景旅游区。那栈道沿山打造,男女老少,行人不绝。梯子崖再也不是煤运的必行之道。人们游览梯子崖,多有寻着古人足迹,读千百年来古人们行走在梯子崖上留下来的沧桑不老的斑痕。

沿街折回来,看街铺对面是一溜长廊。一样筒瓦盖顶,四角飞檐。廊两边红色木柱,廊下两边设座。廊中间摆有桌凳,四五人坐喝,又有几个小亭。那亭尖顶,四角挑檐像鸟的翅膀作欲飞状。小亭一样筒瓦,古朴别致。亭下有人攀着柱子向河眺望,又有几个小孩在边上上上下下地玩耍。

又见“龙门关”,拾级而上。关门一侧有一溜瓦罐。那瓦罐黑而光亮,布塞的酒盖,上面罐肚子上贴一方红纸,用毛笔写着“酒”字。那瓦罐后头有磨扇、有碌碡,像是这古街道的旁边开了一个酒坊。

这是复古的龙门街道,游人到此,引发幽思,怀想远古。龙门人经过百余年,重新回到魂牵梦绕的古镇街道。在古街道店铺外摆摊的年轻姑娘或者年老的男人,他们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黄河边留守,像他们的祖辈在黄河岸边谋生活。这些年轻人的后辈,一样要在这个地方生根发芽。这里的复古街道,也将会变成以后的龙门古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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