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从“冷门”到高地

作者: 杨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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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医疗器械科技产业园(Medpark),是苏州市医疗器械产业集聚度最高的区域。

与AI领域清一色的年轻面孔不同,生物医药领域多数人已是“大龄创业者”。

创新药企盛世泰科CEO余强今年57岁,套着一个白色文化衫,身材匀称,声音清脆洪亮,但两鬓的白发还是会透露他的年纪。2010年,余强从美国回到苏州创业,一头扎进1类创新药森格列汀的研发中——它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能降血糖,且不易引发低血糖或体重增加等副作用,被称作“聪明”降糖药。直到2024年12月,这款新药终于在国内获批上市。

新药研发的周期太长了。医药研发有一个公认的“双十”定律,即从研发、临床前研究、临床试验、新药申请到批准上市,创业者走完一个流程,平均耗时10年,投入成本10亿美元。而且在药品器械售卖前,公司严重依赖融资。细数知名的生物医药企业就能看到,创始人大多年过半百,康宁杰瑞的徐霆53岁,信达生物的俞德超61岁,亚盛医药的杨大俊63岁……

生物医药的创业,比任何新兴产业都更需要时间和资金的支持。近年来,生物医药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的一大方向,“药谷”在国内遍地开花。但苏州比其他城市更早转型,早在20年前,就开始为烧钱、耗时的生物医药创新打造生态圈。

目前,生物医药产业是苏州的“1号产业”,形成“东药西械”的格局,城市东部工业园区以创新药研发见长,西部的高新区形成医疗器械产业集聚。苏州以工业园区为核心区,集聚近4200家生物医药企业,上市公司35家,2024年产值近2400亿元,形成完整的涵盖创新药研发、高端医疗器械、生物技术的特色产业集群。

这是一个关于远见和长期主义的故事。当一些城市不停找寻热门优势产业时,苏州结合自身优势,锚定一个“冷门”产业,投入20年构建起如今的产业高地。

“身体好的人才能更好地扛过寒冬”

2月12日、13日,江苏省委书记信长星将新春的首场调研,放在了生物医药产业,走访了南京、苏州的相关企业和高校。

作为开年苏州最受瞩目的创新药企之一,亚盛医药也是此次调研的企业之一。北京时间1月24日晚,亚盛医药在纳斯达克成功上市,成为2025年美股首家上市的生物医药公司,融资1.42亿美元,并成为第四家在中国香港、美国两地上市的国内生物医药企业。2月13日,亚盛医药董事长、CEO杨大俊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到,在美股上市近半个月来,公司股价表现稳健,稳中有升,他对这一成绩感到满意。

这并不容易。放眼全球,2024年以来,生物医药产业的“寒气”仍未消散。杨大俊介绍,2024年,美股有19家生物医药企业上市,但到年底,2/3的企业都跌破了发行价。以至于不少有上市计划的企业,选择撤回或推迟上市计划。去年12月,亚盛医药收到了中国证监会的“路条”,即对企业境外上市申请的批准文件后,公司合作的两家头部投行——摩根大通和花旗,都建议公司暂缓上市。杨大俊一度犹豫,但最终决定逆势上市。

“别人不敢上的时候我们敢上,还是要有一点胆量的。”杨大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登陆纳斯达克,不仅是融资,也意味着公司可以吸引欧美专业长线投资人,获得国际市场的认可和资源支持,也是公司进军海外的必经之路。但更重要的是,杨大俊对公司的研发实力绝对自信。美国投资人会关注创新药的专利,以及是否得到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认证。亚盛医药目前有540多个授权专利,超过370条海外授权专利,20多个FDA临床批件,以及2个FDA快速通道资格、2个FDA儿童罕见病资格认证等。

早在2009年创业之初,许多人选择好赚钱的仿制药,杨大俊就明确要做最难的创新药,解决尚未满足的临床需求。投入十余年,亚盛独立研发的耐立克在2021年获批上市,用以治疗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简称“慢粒”)—— 电影《我不是药神》讲述的便是慢粒患者寻求低价救命药的故事。耐立克打破携T315I突变耐药慢粒长期无药可医的困境,也是中国本土原创的全球Best-in-class(同类最佳)药物。

尽管已经过去两个多月,2月上旬,盛世泰科公司的前台还摆放着祝贺公司新药上市的花篮。余强向记者提到,生物医药的资本寒冬还没过去,但公司新药获批,意味着团队、技术平台得到了验证,“也给同行和投资机构一个鼓舞吧,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只要给我们钱和时间,我们确实能做出来”。

亚盛医药和盛世泰科位于苏州生物医药产业园(以下称“BioBAY”),聚集了苏州最主要的创新药企。自2025年以来,药企成功上市、重磅项目签约、跨国合作取得突破以及近亿元融资落地,一系列利好消息让BioBAY的工作人员终于松了一口气。

BioBAY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资料显示:2025年开年以来,BioBAY园内企业赛分科技在科创板上市,血霁生物、微光基因共斩获近亿元融资,启光德健也在1月签署了总金额超130亿美元的重大商务合作。

在苏州西侧的高新区,则是在江苏省“一区一产业”战略布局中,唯一重点支持医疗器械产业发展的地区,江苏医疗器械科技产业园(以下称“Medpark”)负责统筹全区医疗器械资源。

今年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张超从招商的角度也隐约注意到了变化。四批医疗器械团队主动来到产业园,咨询入驻事宜。“这在我过去三年的工作中从未出现过,开工第一天就有人上门咨询,说明他们确实非常急切。”2022年3月,他刚调任至Medpark,正赶上国内生物医药产业进入资本寒冬,医疗器械也受到波及,资本和创业者变得更加谨慎。

苏州高新创业投资集团中小企业发展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刘然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组数据:2024年,中国医疗器械一级市场的融资金额约为210亿元,比2023年同比下降22%,与2021年相比更减少70%。“从融资活跃度看,这已是绝对的寒冬。”但另一方面,他所在机构投资的多家医疗器械企业,却在2024年逆势而上。心擎医疗、科塞尔、诺一迈尔、无双医疗等几家企业均拿到上亿元融资。

元禾原点总经理费建江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受港股低迷、集采政策未变及医疗反腐影响,国内生物医药产业的低迷尚未明显好转。费建江自2005年起便在苏州工业园区投资生物医药,见证了产业的发展,但在他看来,苏州作为中国生物医疗产业集聚度最高的区域,产业集群效应显著,因此企业整体质量优于其他城市,“就像身体好或热爱运动的人,过冬不易生病,优质的生物医疗企业即便面临外部挑战,依然能展现自身价值”。

以投资逻辑发展产业

2010年,余强只带了一笔启动经费、一些玻璃仪器、一台旧设备,来到苏州东南角的BioBAY创立盛世泰科。现在公司所在的连排厂房,当年只建了一座独栋楼,其他地方还是一片荒地。

在此之前,余强在美国待了近20年,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赴美深造,一路拿到化学博士学位。2002年起,他在美国制药界工作并创业,帮助过多家知名国际药企推进新药研发。2009年,余强萌生回国创业的念头。

他曾看过国内十多家产业园,原本想要落户其他城市,甚至回国参加了一场人才面试答辩。但与BioBAY的第一次接触就让他印象深刻:“他们的招商团队是第一个给我写英文e-mail的,而且英文非常地道,我问他们是学什么的,他们说药学专业,好多人都是中国药科大学毕业的。”

专业,是BioBAY企业最常提及的入驻理由。在费建江看来,这首先要归功于园区发展生物医药产业之初选择的市场化路径。

2005年,费建江任中新创投的副总经理,中新创投是苏州工业园区管委会直属的投资机构,2007年重组为苏州创投,2012年更名为苏州元禾控股。当时费建江和同事接到了一个特殊任务:按照创投的模式,发展生物医药产业。

当时,苏州工业园区希望摆脱“世界工厂”的标签,平衡内外资,向创新型经济转型,押注了生物医药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但在2005年,国内生物医药的主流是原料药和仿制药,创新药的概念几乎无人提及。他回忆:“我们的认知也是懵懵懂懂的状态。”地方政府也鲜少关注,放眼全国,只有100多公里外的上海张江有一些大型药企,其他地方几乎是空白。

通常,地方政府要发展一个产业园区,会先定方向、划土地、建园区,再组建招商团队。但苏州工业园区却把重任交给了一家国有投资机构,以市场化的方式撬动产业。

费建江亲历这场产业“创业”。在他看来,政府发展产业的惯常思路是先看当下,招商策略也是看国内有哪些好的公司,但由投资机构主导,最大不同在于“我们不急着建园区,而是先研究产业及其前景”。基于专业判断,他们放弃引进缺乏竞争力的原料药企业,转而瞄准创新药领域,将目光投向海外,重点引进处于创业阶段的中国科学家团队。

2007年,中新创投成立全资子公司BioBAY,成为苏州发展生物医药产业的重要载体。费建江提到,传统的海外招商团队只具备外语优势,但BioBAY的招商团队从最早开始,就要求有医疗背景。

早期,费建江多次与BioBAY招商团队去美国招商,通过医疗相关的华人协会介绍,寻找像余强这样懂技术、有经验、愿意回国的创业者。如今回看,苏州的远见得以实现,在相当程度上也赶上了时代机遇。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大型药企业绩下滑,中小型生物技术公司面临生存危机,客观上也促使更多专业人员回国创业。而这批“海归”创业者有着鲜明的共性:赶上改革开放后的留学潮,在海外习得先进技术,具备前沿视野,并满怀抱负,愿意回国效力,投身创新药研发。

费建江记得,当时一线大城市对这些小的创业团队也没那么重视,“只有苏州将这些人当成座上宾”。 余强的一位师兄更早选择了BioBAY,原因之一便是被BioBAY的诚意打动。当时BioBAY总经理到美国拜访他,因堵车迟到,专程主动打电话道歉,“我们之前见到的国内官员来招商,没有这么谦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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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苏州工业园区的苏州生物医药产业园(BioBAY),聚集了苏州最主要的创新药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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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泰科的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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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盛集团的工作人员。

但仅靠上门招商,对产业集聚来说远远不够。费建江提到,在“软环境”打造上,把人才吸引过来,仍是一大难题。如今回看,冷泉港亚洲落地苏州,无疑是其中的关键决策。冷泉港亚洲创始人兼CEO季茂业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曾直言:“与冷泉港合作,让苏州在起点时就进入了国际生物医药界的视野之中。”

位于美国的冷泉港实验室,是全球生命科学领域的顶尖研究机构,成立于1890年,诞生了8位诺贝尔奖得主。冷泉港实验室每年都会举办数十场学术会议,是全球生命科学领域级别最高的盛会。

“我们当时想,如果能把冷泉港引入亚洲,凭借其强大的号召力,一定能吸引全球医疗行业的高端人才。”费建江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据报道,2006年,冷泉港实验室寻找亚洲城市以落地其首个海外分支机构。但当时竞争的城市,包括东京、首尔、新加坡、中国香港、上海和北京等,苏州似乎毫无胜算。

冷泉港落户苏州,源自一次机缘。2006年秋天,时任冷泉港实验室主任的詹姆斯·沃森——这位被誉为“DNA之父”的诺奖得主,临时决定访问苏州,原本两小时的行程,延长到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季茂业记得,那次商谈非常愉快,沃森当场同意担任苏州工业园区首席科学顾问。第二天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季茂业询问沃森:“您觉得苏州作为冷泉港亚洲的选址如何?”詹姆斯·沃森毫不犹豫地回答:“Go ahead!”(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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