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霾”伏的印度
作者： 李梓硕
在印度，灰色不仅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印度人生活的颜色，这是无法逃避且难以改善的现实。
雾霾之下呼吸困难的印度人
每天清晨，当关于雾霾指数警告的推送从德里人民的手机屏幕上方滑过，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德里冬天的早晨，从来不会从一缕阳光开始，而是从一片黄澄澄的笼罩开始。这个时段的天空，就像是缓慢调高亮度的手机屏幕，从深灰、深黯，再到浅灰亮色，在一片雾气滚荡中，当空气里开始弥漫刺鼻的烧焦烟雾味，人们知道，太阳出来了……这就是德里的早晨，它时刻提醒着德里人，他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笼罩的地方。
最近和德里的朋友们见面，他们开口就先抱怨雾霾，把吐槽几句空气污染当作“问候”，把分享最新空气污染指数当作是打开话匣子的工具。在德里的街头，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生活与雾霾紧密相连。一位名叫阿米特的突突车司机告诉我，冬天雾霾最严重的时候，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但他不能停止工作，他需要养活一家人，而冬天的开支格外大。他的眼睛常常因为雾霾红肿，但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擦泪水，用头巾裹住脑袋，继续驾驶。阿米特说：“没有选择，我们必须在雾霾中生存。”
在德里的一个市场，我曾与一位名叫拉吉的老商人聊天。他指着天空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雾霾。”拉吉回忆起他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候天空是蓝色的，空气是清新的。他感叹：“现在的孩子们失去了太多。”
空气污染严重扰乱了德里人的日常生活。一入冬，当地患呼吸道疾病的人激增，戴口罩人群的比例明显上升。而本就患有过敏性鼻炎和过敏性哮喘等呼吸道疾病的我，在这种环境下，被刺激出过敏症状也是常有的事。
“2000多万人每天被印度首都新德里上空浓重、刺鼻、有害的雾霾唤醒，”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曾在去年的报道中这样描述，但看起来今年似乎也毫无改变。其实，为解决这一“老大难”问题，印度自2019年初就启动了国家清洁空气计划（NCAP）。目前该计划已经实行了6年，最初的目标是到2024年，将印度全国年度PM2.5和PM10浓度降低20%～30%。
计划一经公布就受到国际组织的关注，位于美国的国际环境倡导组织总部“自然资源守护委员会”（NRDC）去年的报告显示，印度的这一计划效果“并不均衡”，且“以目前的速度无法在2024年达成目标”。而此轮雾霾更是引发了印度社会越来越多人共同的疑问：“NCAP真的在发挥作用吗？”
事实上，印度的环境治理成本远高于国家财政能力和政府行政效能。对印度来说，空气污染是当前发展阶段难以克服的问题。例如，取暖设备无法普及，北方农民家庭收入较低，冬天取暖常常要烧柴草和燃煤，所以政府为环境治理而禁止民众烧火取暖并不现实，而种种因素也使得许多政令难以真正得到执行。
有分析认为，印度雾霾困局正面临自然、政治和能源转型的三重夹击。印度智库能源环境与水务委员会的一项研究估计了印度空气污染的主要来源，就PM2.5来说，最大的污染源来自家庭，比如燃烧木柴等用于烹饪、取暖，这部分污染约占污染总量的27%～50%；其次是工业排放，约占21%～38%；随后是燃煤发电排放，约占3%～22%。其他污染来源还包括交通污染、垃圾焚烧，以及部分北方农民的秸秆焚烧。
现下，雾霾问题已经严重威胁到印度民众的生存环境，对印度政府而言，国家在工业化进程中不得不面对复杂的环境治理困境，而如何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也是一大难题。
立场在烟雾中弥散制度在制定后消亡
在印度比较混乱的民主制度下，即便制定了法律法规，要执行也是难如登天。一位印度环保人士表示：印度最高法院对禁止燃放爆竹的坚定立场在烟雾中被吹散了。
排灯节是印度教四大节日之一，印度人通常会燃放烟花爆竹庆祝这一节日。据印度WION新闻网报道，就在今年排灯节庆祝活动结束后一天，印度多个城市的空气污染指数迅速上升。一个专门追踪印度国家清洁空气计划的组织NCAPTracker发布数据：在今年排灯节庆祝活动后12个小时内，印度11个邦首府中有9个的污染水平都高于去年。其中新德里位居榜首。
其实早在2016年11月，印度最高法院就宣布：禁止在新德里及附近郊区“持有、储存和销售烟花爆竹”。2018年10月，印度最高法院又宣布更严格的禁令，即除了“绿色爆竹”等少量“不含有害化学物”的爆竹外，在全国范围内禁售爆竹。去年11月7日，印度最高法院宣布“禁燃令”，在全国范围内禁燃含钡爆竹，并强调禁令对各邦均有约束力。
然而，最高法院的禁令并未得到民众的严格遵守。目前印度国内仍有声音称，最高法院应该把决定是否可以燃放爆竹的权力交给各邦。还有人发出质疑：过节放炮是印度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是否可以由最高法院来决定移除？
我在新德里度过了两个排灯节，节日期间路边时常有人放炮庆祝，且部分商店仍可购买到被禁止销售的烟花爆竹。据《印度时报》等多家媒体报道，新德里居民连年无视“禁燃令”，每逢节日空气污染指数都“达到顶峰”。另外，印度每年排灯节前后迎来秋收季节，这也是新德里雾霾最严重的时间段，空气污染指数常常激增到四位数。在印度，农民就地烧荒，既能增加土地肥力，又比较方便省事。许多新德里当地人都告诉我：“污染的一大源头其实并不在新德里本地，而在新德里之外，最主要是邻邦农民焚烧秸秆，并且此类行为无法被有效治理。”
“德里政府管不了他们。”由于缺乏跨邦治理能力，印度北部各邦之间存在着大量难以治理的跨邦污染。据印度《前线》杂志报道，尽管当地政府也试图通过环保宣传改变农民的观念，但涉及到要使用特殊设备和生化药剂，以及劳动强度大等原因，农民们仍遵循传统的焚烧方式，而政府一旦考虑实施严格的处罚措施，则可能会引发社会不满和强烈反抗。所以，农民所在的邦很可能会姑息此种行为，而邻邦又没有管辖能力，无法跨邦治理。
据《今日印度》杂志报道，印度国家绿色法庭（NGT）曾对旁遮普邦政府提起诉讼，批评其未能遵守印度最高法院关于禁止焚烧秸秆的制度，NGT将当季度发生的超过3.3万起焚烧事例称为“政府管理的彻底失败”。旁遮普邦是反对党执政，以经济发展为先，以保护农民利益获取选票，他们经常对中央政府的一些政策要求选择性实施。另一方面，印度内部存在的政治斗争也在一定程度上对雾霾治理有着负面影响。
发展与环保的矛盾污染的制造者与受害者
空气污染严重也是印度经济快速发展的结果。随着印度总理莫迪提出“印度制造”概念，并将发展制造业作为国家重点战略，工业生产和建筑活动不断增加，持续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正在对能源产生巨大需求。有分析认为，雾霾问题不仅关乎环境，也是一个国家在工业转型阶段所面临的各种问题的缩影。
解决能源需求、优化经济结构和实现产业升级等问题都困扰着印度。
印度是世界第三大二氧化碳排放国，尤其是电力行业的碳排放程度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总部位于法国的全球能源数据统计所Enerdata的数据显示，目前印度是世界第三大能源消费国，煤炭占其能源消费总量的46%，石油等化石燃料占24%，传统生物质能源占20%，天然气占5%，太阳能、风能等其他可再生能源仅占4%。但与此同时，印度政府仍面临能源需求日益增长的挑战。
印度总理莫迪做出承诺，到2070年实现碳净零排放，并计划到2030年使可再生能源在国家能源结构中的占比提高到50%。不过《纽约时报》称，面对如何在为该国人口提供稳定电力的同时，应对环境问题的两难挑战，印度政府选择将保障能源安全、提供廉价稳定的电力和燃料放在首位。
在德里的郊区，我参观了一座光伏行业的工厂。工人告诉我，虽然知道转型之路艰难，但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一位名叫苏尼尔的技术员告诉我：“可再生能源是未来，但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投资，需要政策支持。”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印度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不难得知，尽管印度对推进实施可再生能源计划雄心勃勃，但其能源转型存在很多棘手问题，包括难以获得太阳能和风电场土地，电力系统面临财务困境等，所以，当下的印度政府，实际正在减缓可再生能源投资。此外，印度当局认为钢铁和水泥等污染较高的行业对于创造就业和经济增长至关重要。即便印度对环境问题确实比较重视，希望国家朝着现代化方向发展，但很明显环境治理和“制造业大国”这两个目标很难说不是相对立的。加之印度财政资源有限，对环保的标准提高意味着占用经济发展所需的投资，是要更美好的生活，还是先解决温饱？还要认真权衡。
在德里的卫星城诺伊达的工业区，那里的烟囱向外冒着浓烟。工人们告诉我，他们知道这些工厂对空气质量的影响，但没办法，还要谋生。一位名叫马亨德拉的工人说：“我们制造了这些污染，但我们也是受害者。”
也是在这个冬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德里当地的一所国际中学邀请我去做中文教师，而中文课总是被安排在每周一的早晨，因此我多了不少机会去观察早晨来上课的孩子们。他们中带口罩的不多，大部分孩子都是匆忙跳下校车，用衣袖捂住口鼻快步走进学校。几次，我与负责对接的老师交谈。他告诉我，雾霾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助，有的时候他会希望整个学校都能搬到其他城市去。“很多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意识不到雾霾会对他们的健康造成怎样的影响，你可以去看看数据，现在孩子患呼吸道疾病的数量激增，在德里待得越久越容易患病。”最后他问了一个让人无法作答的问题：“在这座城市的冬天长大，是我们想要给孩子的未来吗？”
（编辑 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