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持续的设计
作者: 李向北
当设计成为一座城市的提案
大约20年前,我第一次造访芬兰。那时赫尔辛基的岩石教堂已然是当地的地标。
岩石教堂全名为“坦佩利奥基奥教堂”,建成于1969年,由芬兰建筑师蒂莫·索马莱宁和图奥莫·索马莱宁共同设计。世界上不乏用岩石打造教堂的先例,比如埃塞俄比亚的拉利贝拉,土耳其卡帕多西亚的洞穴礼拜堂等,但赫尔辛基的这座教堂能够脱颖而出,则是凭借其独特的当代性。

从外部看,岩石教堂的野性与简约令人印象深刻:没有尖塔,没有钟楼,也几乎找不到什么传统教堂的元素。靠近它,然后通过狭长的甬道进入教堂,只见天光透过180块玻璃拼接的天窗倾泻而下,营造出一种神圣的氛围。据说在建设之初,当地教会明确提出了一条要求:任何人不得从岩石上方窥视教堂的内部景象。理由也颇具神学意味——“从上往下看”是对上帝的不敬。所以,即便你爬上岩石外部,想免去门票偷瞄一眼里面的世界,也注定无功而返。
岩石教堂堪称“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典范。而什么是“斯堪的纳维亚风格”呢?其实可以笼统地称它为“北欧风”。简约的外形、天然的材质、环保和可持续的理念构成了这种风格的核心。

著名设计史专家王受之先生曾赠予我他的著作,名为《白夜北欧:行走斯堪的纳维亚设计》。书中说到:“北欧与欧洲所有其他地方的设计都不太一样。虽然历史上北欧与大陆欧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这种地缘的分隔,使它的设计具有更为独特的地方风格。”这是在说,任何设计风格的诞生,都受到地理、气候和文化的影响,斯堪的纳维亚风格亦然。芬兰属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文化范畴)的五国之一,位于高纬度地带,一年有一半的时间是黑夜,剩下一半则是无休止的白昼。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斯堪的纳维亚人必须思考如何在极端条件下活得舒适和优雅。
于是,设计就成为了斯堪的纳维亚城市建设的重要提案。


设计的黄金年代
2012年,赫尔辛基被评为“设计之都”,进一步确立了它在全球设计领域的地位。然而,回溯19世纪以前,这座城市似乎一直都在设计这条道路上摸索,甚至于长期以来的建筑风格几乎都在模仿欧洲南方地区。直到20世纪,当地建筑师才开始探索属于自己的设计语言。他们从本土文化中汲取灵感,结合国际风格对本土工艺和技术进行创新,创造出与自然环境相契合的作品。
这场“设计革命”是十分彻底的。在材料的选择上,赫尔辛基更多注重自然性,如粗粝的石材、温暖的木材,同时运用大面积玻璃窗,将自然光发挥到极致。而这座城市设计革新的最终目的,还与芬兰的社会理想密切相关:致力于为所有人提供高质量的生活空间。


芬兰设计的黄金年代大致始于20世纪30年代。彼时,芬兰设计作为斯堪的纳维亚设计的分支,以简约、具备功能性的美学特征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标志性人物非阿尔瓦·阿尔托莫属。他以自然为灵感,将功能主义与有机形式结合,重新定义了北欧设计的边界。阿尔托在建筑领域创造了经典,还通过家具和日用品设计,将芬兰设计推向了全球。“萨沃伊(Savoy)花瓶”便是绝佳例子。流动的曲线像裙摆,也像芬兰湖泊与森林的形状,透过清透的玻璃,仿佛能看见芬兰千千蔚蓝湖泊。而它确实也不负花瓶之名,优雅之下,兼具实用性能。这款设计帮助芬兰在设计领域获得极高的声誉,逐渐成为芬兰形象的象征之一。如今,几乎所有的芬兰家庭都拥有一只萨沃伊花瓶,虽已过去了80多年,这个花瓶的设计还是历久弥新。
不夸张地说,设计已深入芬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家居到室内设计,从建筑到城市规划。
后来,我又陆续去了三次赫尔辛基,像大多数游客一样,品尝了当地美食,参观各式景点,但真正吸引我的,还是这座城市在当代设计领域的创新表现。
走在赫尔辛基的街头,设计文化的印记无处不在,建筑尤其令人着迷。除了前文提到的岩石教堂,由美国建筑大师斯蒂文·霍尔设计的基亚斯玛当代艺术博物馆同样是这座城市瞩目的存在,它们共同奠定了赫尔辛基在全球当代设计领域的重要地位。基亚斯玛当代艺术博物馆贯穿了芬兰设计的核心理念:自然、舒适与可持续性。芬兰的冬季黑夜漫长,于是,光出现的时候就会成为主角。博物馆展厅配备有两种人工光源,一是隐藏于灯架的荧光灯,二是嵌入天花板的聚光灯。灯光与自然光交织,人行其中,空间里的光影随时间流转而变换。
事实上,基亚斯玛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地理位置本身就是它作为城市名片的一个很好证明:博物馆矗立在市中心,像一块文化磁石,将城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联系在一起。从博物馆出发,可以轻松走到岩石教堂、中央图书馆,抑或那些藏在街头巷尾的咖啡馆和书店,它们都在不动声色地展示着这座城市的美学与灵魂。
向地下争取空间
空间意识也贯穿在赫尔辛基整座城市。老建筑之中融入了很多现代的建构,例如玻璃幕墙、城市步行系统。
赫尔辛基的街道鼓励人们放慢脚步,引导人们感受环境,产生与自然之间的情感共鸣。作为芬兰最适宜步行的城市,多年来,赫尔辛基的规划者始终坚持步行友好理念。每条道路都经过精心设计,车辆、骑行者和步行者各自分道而行,道路两旁没有乱停的汽车,一切都彰显着赫尔辛基的城市态度——拒绝沦为汽车与喧嚣的领地,而是将城市空间的主权归还于人。
在赫尔辛基很难看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但这并不意味着城市缺乏纵深。自20世纪80年代起,赫尔辛基就开始挖掘地下资源,构建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包括地铁站、购物中心、储水池、废水处理厂和地热能源系统等等。据统计,赫尔辛基的地下已拥有约400个独立设施,最深处深入海平面以下100米。地下空间的开发是对赫尔辛基城市的一次彻底重塑——这片有限的陆地上容纳着芬兰四分之一人口,地下成为赫尔辛基必要的空间维度,并承担着重要的公共功能。


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城市规划并未使得地上与地下完全割裂,反而形成了某种和谐共生的关系:地下基础设施为地面腾出更多绿色空间,而地上的公园、广场又赋予地下以美感和呼吸。论及此,就不得不提赫尔辛基的地铁系统,这是全世界纬度最高的地铁系统,从站台到车厢,空间的尺度大得惊人,无不体现芬工业化之后的恢弘。地铁站内岩石墙面的质感,粗犷中带着精致,科技与自然结合得天衣无缝。
赫尔辛基的地下世界是由美学驱动,坚持功能至上的。地铁只是冰山一角,赫尔辛基对地下开发的雄心远不止于此。新闻调查指出,在埃斯普拉纳蒂公园的地下,藏着一个容量达3500万升的储水池,为城市能源系统提供服务;在市中心附近的地下,有一座岩洞式废水处理厂,年处理污水量超1 亿立方米。还有众多看不见的设施,深埋于地下,供给着能源,成为支撑城市运转的动脉,助力赫尔辛基在2035年实现碳中和。
在可持续发展的语境下,赫尔辛基的设计理念正向世界传播。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城市开始效仿它的模式:步行优先的街道、无缝衔接的地下设施、以人为核心的城市规划……赫尔辛基为未来城市的发展提供了灵感。



设计的生活哲学
在世界范围内,很难找到一座城市能像赫尔辛基一样,将设计、功能与生活哲学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芬兰的设计从未脱离人性化和自然化的视角,无论是阿尔瓦·阿尔托对现代建筑的影响,还是约里奥·库卡波罗对工业设计的先锋探索。
在我的办公室,有一把库卡波罗的“卡路赛利”椅,也称为“兜椅”。库卡波罗是芬兰国宝级设计大师,使他一夜成名的作品便是诞生于1961年的“兜椅”,我办公室的这把已经陪伴我11年了。1965年,库卡波罗凭借兜椅登上世界著名设计杂志《多姆斯》的封面,而那个时候,离我出生都还差两年。差不多半个世纪后,当我有机会走近它时,心中仍充满了敬意和欣喜。
兜椅的设计背后有一个奇妙的故事。据说一天深夜,库卡波罗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往家走。突然意外踩空,整个人跌进了一个厚厚的雪堆。当他从雪中挣扎爬起时,却惊讶地发现,雪中留下的身体印迹是一种自然完美的形态——包裹感、支撑感、舒适感,全都无可挑剔。正是这次醉酒意外让库卡波罗萌生了创造兜椅的灵感。

为了将灵感付诸现实,库卡波罗用了金属网制作原型,自己直接坐在金属网上,让它顺着身体的曲线自然成型,随后固定在管状支架上,反复打磨,直至曲线精准贴合人体。1974年,兜椅在纽约国际椅子设计竞赛中赢得首奖,此后被公认为“世界上最舒适的椅子”,而库卡波罗也成为第一个将人体工学引入椅子设计的当代设计师。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这些关于设计的故事与赫尔辛基的气质联系在一起。记得有一次,我从中央图书馆走出来,正巧遇到一位画家在绘制水彩画。出于好奇和建筑师的职业爱好,我驻足观看。画家拿着粗细不同、硬度相异的画笔在水彩纸上轻快移动,水与颜料交织成不同饱和度的色彩。
某一瞬间,我好像对赫尔辛基的魅力有了一些感悟……这种感悟,也在芬兰航空菜单上的文字中得到了体现:“We hail from the northernmost reaches of the globe,where the purity of nature is a constant presence.Wherever we are,we search for all that is good and pure.(我们来自地球最北端,大自然的纯净始终相伴左右。无论身处何地,我们都在追寻一切美好与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