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徒步念青东
作者： 守静笃
念青唐古拉山脉横贯西藏中东部，将西藏自然地划分成藏北、藏南、藏东南三大区域，主峰念青唐古拉峰海拔约7111米。
念青东则是指念青唐古拉山脉东段，是一个大地理概念，位于昌都、林芝和那曲交界地带，是怒江与雅鲁藏布江的分水岭，南以318公路为界，北至洛隆县、比如县，东至然乌湖，涵盖自西向东绵延600公里的广阔区域。
帕隆藏布江是雅鲁藏布江水量最大的支流，它与怒江的分水岭，将波密县与洛隆县分割南北，与伯舒拉岭接壤，形成了念青东的最东端。这片区域雪山险峻、冰川密布，垭口海拔都是5000米以上，群山间散落着无数的高山海子（高山内陆湖泊）和牧场，且紧邻318公路，是户外探险的好去处。于是，我把目光瞄准了这里，并依据谷歌地图，结合等高线地形图做地形分析，设计了名为“念青东—波密北线”的徒步线路。
1 桃花沟败兴而返重振旗鼓走向野性洛隆
土路中央赫然倒毙着一头小牛，喉咙已被咬断，背脊处撕开了大口子，伤口看起来很新鲜，内脏流了一地。我扭头往四周扫视，密林里静悄悄的，想到“凶手”可能就躲藏在某棵树后等待享用这顿饕餮大餐，心里阵阵发紧。
在波密县的桃花沟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美妙山谷林珠藏布，那里6000米级雪山环伺，溪流逶迤，几十条大型冰川从雪山之巅奔腾而下，翠绿的湖水铺满整个山谷，即便只在谷歌地图上端详，也令人心驰神往。我们把徒步起点选在了这里。
山谷原始森林密布，我们一路爬升，措恩是我们遇见的第一个海子。湖面平静，像一面镜子，倒映着雪山冰川。站在高坡望下去，幽蓝深邃的湖水有种惊心动魄的魅惑。
翻过山坳，走进措甲牧场。四周雪峰环绕，一条条冰川悬挂山腰，夕阳斜扫过空旷的河谷，开满山谷的红灌木焕发出隽永光芒。牦牛常年被放养在牧场，秋季大雪封山前牧民撤回村子，每隔一段时间进山给牦牛喂食。偌大的牧场寂静无声，山坡上散布着几间牧屋，屋顶的风马旗猎猎飞舞。
继续前行，原本还算顺利的行程在错又湖戛然而止。错又湖是一个冰斗湖，湖尾山壁矗立，冰川像凝固的瀑布悬挂在山壁上。冰川断裂掉下来的冰块漂浮在湖面，被水流推搡着冲出泻水口，在激流山岩间猛烈翻滚，撞出巨大的轰鸣声。泻水口挡住了去路，我们分头探路，都没能找到安全渡水的地方。我难掩失落，站在湖畔盘桓留连，久久不愿离去。
在林珠藏布山谷遇阻后，我们决定返回波密，再次进山，从曲那玛村开始重新走上探索之路。
曲那玛村山林葱郁，阳光穿透密林，在林中摇曳，激流的轰鸣声一直伴随着我们。拐过一个弯，土路中央赫然倒毙着一头小牛，喉咙已被咬断，背脊处撕开了大口子，伤口看起来很新鲜，内脏流了一地。我扭头往四周扫视，密林里静悄悄的，想到“凶手”可能就躲藏在某棵树后等待享用这顿饕餮大餐，心里阵阵发紧。
随后，我们往北前行，翻越巴拉拉垭口，进入洛隆县。
自古以来，洛隆便被誉为“茶马古道上的明珠”，这里也是清朝川藏官道上的重镇。清朝时，驻藏大臣进藏赴任，从成都出发，经昌都、洛隆、嘉黎、工布江达进入拉萨。至今，洛隆加玉古桥头还刻有驻藏大臣赞叹秀美山川的诗文。但如今，随着入藏交通格局的改变，马帮驮队的江湖画上了句号，洛隆也逐渐被人们遗忘，成为交通不便的代名词。
巴拉拉垭口海拔约5290米，是波密县和洛隆县的界山，上山没有路迹，我们按照谷歌地图上的轨迹，沿山脊线爬升到山腰，再斜切向垭口。天空蓝得剔透，旷野长风放肆地吹刮，山峰犬牙交错环绕四周，崩塌的岩石胡乱堆砌挡住去路。钻进乱石堆，就像进入迷魂阵，我们在巨石缝里爬高钻低，折腾得够呛。
然而，当我站在垭口北望，远山显露出强劲优美的山脊，阳光照耀，群山连绵起伏，天地浩荡无边，让我心潮澎湃。
2 假如天堂有颜色那一定是念青东的色彩
冻措深处还有一座在藏区闻名遐迩的天葬台，各地的信徒会长途跋涉，将往生者背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得到救赎。在湖泊出水口处，经幡堆成了小山，在大风中翻卷飞舞，此刻的摇曳，是在挥别，还是召唤？
翻过巴拉拉垭口，我们在错扎克湖畔扎营。
次日晨曦渐破，朝阳跳出山棱线，万道金光抛洒过来，大地盈满生机。霞光笼罩山野，错扎克的湖水颜色呈现神秘的孔雀蓝，像是刚出炉的彩釉。
整装前行，转进东南山谷，眼前突兀地跳出一面大湖。纯粹剔透的翡翠色一股脑涌入眼帘，那一刻我灵魂如轻烟出窍，没有任何语言能还原当时的震撼。这就是错仁措，藏语 意为“长湖”。
阳光里弥漫着如水的柔情，粼粼波光令人目酣神醉，湖面与天地交融，凝固了时光，2.5公里长的错仁措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们的脚步声仿佛在叩响天堂之门。在湖尾山坡上扎营后，我坐在巨石顶端远眺，直到太阳落下山头，天地间的温润光芒一丝一丝敛尽，错仁措才褪去铅华，静若处子。
紧接着，我们翻过查色拉垭口，沿山谷下行。眼前的景色让我浑身的细胞都燃烧起来。满眼望去，秋色浓烈，山谷里仿若打翻了调色盘，火红、鹅黄、鎏金、深绿……以极致的饱满绽放，在高高低低的枝叶间疯野。在如此绚丽的颜色里，山野缤纷浩荡，蜃楼如画。冻措像一条绸带，飘荡在画框里，这湖，就是一个国度。
冻措，也叫八冻措，是一座隐秘的神湖，藏语意为海螺湖，湖水呈乳白色，故又有“白湖”之称。
冻措湖畔怪石嶙峋，巨树成荫，百年老树虬根盘结。岸边的桦树已黄透，树叶璀璨耀眼，飘落下来，在湖边小路积铺了一层金黄，踏步其中，簌簌作响。环湖有小路，为藏民经年累月转湖朝圣踩踏而成。
冻措深处还有一座在藏区闻名遐迩的天葬台，各地的信徒会长途跋涉，将往生者背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得到救赎。在湖泊出水口处，经幡堆成了小山，在大风中翻卷飞舞，此刻的摇曳，是在挥别，还是召唤？
8公里长的冻措，我们几乎走了一整天，步步倾心。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了湖尾的南路寺，巴追喇嘛闻讯出来迎接。巴追年岁已高，却精神矍铄。他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是饱读诗书的学者，浑身浸透出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巴追是个传奇人物，十几年前公职退休后，他来到冻措湖畔选址辟地，以只身之力，一砖一瓦地建起了这座寺庙。寺庙规模不大，却修缮得极为精致，院内鲜花盛开，还专门辟出几间客房，供远道而来朝觐神湖的信徒歇息。时至今日，南路寺都没纳入藏区的寺庙管理体系，或许巴追也不是正式认证的喇嘛，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神山圣湖间的静心修行。修行真正的意义在于行愿，在我看来，巴追宏愿已了。
离开寺庙后，我们翻过修拉则山口，却不料迷失在密林。密匝匝的枝条就像沼泽，背着大包的我们被困在里面寸步难行，只能高攀低爬艰难挣扎，四处探路，最后终于在溪流对岸找到一条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猎道。夕阳已经落下山头，暮色笼罩山谷，我们在乱石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夜色越发粘稠，头灯灯光射不出多远，深重的黑暗围裹上来，浓郁得化解不开，暗夜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令人心里发怵。爬过河滩乱石堆，当明马坦牧场黑黜黜的屋影出现在眼前，我才心神一松，浑身的酸痛如潮水般袭来。
简陋的牧屋烫慰了我们一行人身心的疲惫，快乐随着炊烟弥漫在小屋里，爆炒腊肉的醇香令人心神俱醉，篝火熊熊，木柴“噼啪”爆裂，溅出星星点点的火烬，胸膛被烘烤得滚烫发热。我抿着普洱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伙伴们聊琐碎的闲事。打开音响，沧桑的旋律在房间里流淌，火苗一蹿一蹿飘舔，石墙上人影晃动，美好而漫长的夜晚，就这样被静静流淌的温润无声浸透……
3 翻越艰险雪坡突遇雪崖滑坠
突然，他人影消失，接着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前方烟尘四起。我赶到崖口向下望，只见山坡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滑槽，掉下去的队员已经连滚带爬滑到了谷底。
进山的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松拉垭口，翻山变得困难重重，我们却一个个没心没肺乐开了花。只因昨日荒凉的山野，已银装素裹，新雪饱蕴水分，踩下去“咕咕”作响，行走变得妙不可言。天空湛蓝如玉，我们踏着阳光在雪坡上前行，雪后的世界有些空灵，天地间寂寥无声，仿佛停止了运转，我将脚步放得很轻，不愿惊扰此刻的静谧。
中午，我们抵达山谷尽头的窝曲拉垭口，“好日子”却到了头。
窝曲拉地形很复杂。连续爬上几个雪坡，进入一条逼仄的小沟，沿着凹状沟槽攀爬。山壁上乱石松动，被蹬翻的石块不停往下翻滚，我们拉开队形，一个接一个爬上去，当我站上雪坡顶，铅灰色的云朵飘过来，遮蔽了天空，气温迅速下降，我卸下背包添加衣裳。回头望去，山谷里依然艳阳高照，俨然两个世界。
队伍继续沿着反C型刃脊绕过断崖，终于看清楚垭口全貌，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雪坡陡峭得太离谱。大伙儿面面相觑，表情很凝重。大朵的乌云从头顶快速飘过，天气已经恶化，简单商议线路后，大家决定强行翻越窝曲拉。
我们沿着山棱线攀爬雪壁，爬到雪壁高处开始横切雪坡，可刚走两步我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雪坡很陡，雪虽深及大腿，但一脚下去竟然踩不稳，整个身体带动雪层直往下滑，再往下就是100多米高的陡崖！我倒在雪坡上，心里怦怦直跳。
两位队员走在前面，稍缓处的积雪被踩成了冰板，我只能选择更陡峭的雪坡走。身边的女性同伴连续几脚止不住滑坠，被吓得花容失色，倒在雪坡上进退维谷。我们大步赶了过去，挡在她的下方，用登山杖和登山鞋撑住她下滑的脚，最终一步一挪通过了滑坠路段。
没料到的是，前方的雪壁更加陡峭，最后20米甚至成了一道天堑，坡度超过60°，大家尝试几次都上不去。忽然，听到之前探路的队员一声大吼，只见他四肢着地，如蜥蜴般快速扒拉，在雪地上边滑边爬，竟然一鼓作气冲上了垭口。在海拔5220米的地方作百米冲刺，想必再强大的心脏也受不了，他倒在地上狂喘，久久站不起来。我们剩下的人拽着他放下的绳子，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垭口。
藏区的垭口，如果有当地人通行，几乎都会有名字。但接下来我们翻越的垭口没有名字。无名，也就意味着行程的艰辛，设计线路时，我纠结了很久才选择翻越这个垭口。翻过这里，就从怒江流域进入了帕隆藏布水系。
几条冰川从垭口延伸下来，由于冰川侵蚀，地形很不稳定，攀爬线路上地层松动，落石频繁，令人心惊。乱石堆被厚雪掩藏，一个个石缝就像张开嘴巴的陷阱，一脚踩进去，直没大腿根，挣扎半天也拔不出来。刚爬上垭口，天气陡变，狂风挟着雪粒子劈头盖脑打下来，冲锋衣如筛豆子般噼啪乱响，寒风刮得人喘不过气。风雪弥漫中，每个人都低头狂奔，拼命赶路。
翻越最后一个垭口时，冰川覆盖了整个山谷，巨大的岩石堆砌在冰坡上，给人很稳固的错觉。为了避开冰裂缝，我们爬上了这些乱石堆，乱石堆边缘是碎石陡坡。一位队员独自在前探路，突然，他人影消失，接着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前方烟尘四起。我赶到崖口向下望，只见山坡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滑槽，掉下去的队员已经连滚带爬滑到了谷底，正站在冰川裂缝旁，心有余悸地回望。滑坠扰动了冰川脆弱的堆积层，砂土落石追着他的身影滚落下去，我在山坡上惊呼避让，尖利刺耳的嘶喊在山谷回荡。有惊无险，好在碎石没有落向他所站的区域。我们绕过乱石堆，小心翼翼地穿过冰川下到山谷，找到了看起来依然惊魂未定的他。
在莽莽群山行走，是对身体和意志的极大考验。尽管这次行程中有人感冒，有人体能不支，尽管遭遇寒风暴雪、迷路滑坠，但每一个队员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决绝之心，坚持完成了此次探索念青东的全部行程。
第21天下午，我们走出拉普隆巴山谷，望着318公路上穿梭的车辆，恍若隔世，那些旅途中的际遇犹如梦境一般，让人觉得不真实。
（编辑 朱杭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