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本里寻美食
作者: 王尧锴到浙江旅游,在旁逸斜出的巷子里找到一家苍蝇小馆,坐下后,我迫不及待地点了一碟茴香豆,同行人颇为不解。
茴香豆是绍兴地区的民间闲食,用蚕豆加茴香、八角、盐等调料煮出来的,口感软韧,口味咸鲜,是城乡酒店四季常备的“下酒物”,类似北方的油炸花生米。
我之所以专程点这道菜,是上学时受语文课本里孔乙己的影响。鲁迅的《孔乙己》里有这么一段话:“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
这群人虽是底层出苦力的“短衣帮”,对生活质量要求不高,却也不糊弄自己。每天收工后,一碗酒,一碟小食,哪怕只能靠着柜外站着喝,解解馋,也是对自己的犒劳。孔乙己是位破落文人,他也常到小店里要温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想起以前村里有个老人,家里曾经富有,后到他这一代家境没落,可每晚吃饭,仍不失派头:七钱的酒盅斟满,桌上摆着一小碟花生米、一个咸鸭蛋。咂一口酒,慢条斯理夹一粒花生米或用单根筷子挑一点咸鸭蛋放入嘴中,一个鸭蛋能吃好半天。虽粝食粗餐,却细嚼慢品,有滋有味。
世人视他们“穷酸”,但有人评价这一类人“活得有样子”。这与财富无关,而是以一种高于柴米油盐的精神,力所能及地去追求“讲究”的生活方式。
语文课本里不乏美食的描写。即使离开学校许多年,文章内容基本忘光了却还依稀记得文章里的美食,杨梅、荔枝蜜、闰土家乡的西瓜、《杨修之死》中曹丞相的一盒酥,让人念念不忘。
重读鲁迅,才发现他写美食乐此不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紫红的桑葚,《藤野先生》里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里的大白菜,《论雷峰塔的倒掉》里包着“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的螃蟹。对这些食物恰到好处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鲁迅。
鲁迅笔锋犀利的战斗檄文下不动声色地掩藏着一个吃货的心。分析鲁迅的日记,惊讶发现从1921年到1926年这段时间,鲁迅去过的光有名的餐馆就有65家之多,而且饮食毫不忌口,嗜甜,嗜辣,喝酒、吃肉样样不落。
鲁迅在北京住的时候,爱吃广和居的“三不粘”。“三不粘”起源于河南安阳,在北京被发扬光大,是用鸡蛋黄、白糖、淀粉等搅匀炒成的膏饴状点心,盛出后不粘盘、不粘筷、不粘牙,谓之“三不粘”。搁现在,光看这些食材,“三高”人群就望而却步,但鲁迅却甘之如饴。
语文课本里的故事,重教化,重思想传播,写美食可不是主要目的,美食仅是陪衬的绿叶。但这绿叶恰到好处,让人就想关注。刘绍棠的《榆钱饭》主题是忆苦思甜,却把下等的救命饭写得活色生香:“杨芽儿摘嫩了,浸到开水锅里烫一烫会化成一锅黄汤绿水,吃不到嘴里;摘老了,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只有不老不嫩的才能吃,摘下来清水洗净,开水锅里烫个翻身儿,笊篱捞上来挤干了水,拌上虾皮和生酱作馅,用玉米面羼合榆皮面擀薄皮儿,包大馅儿团子吃。可这也省不了多少粮食。柳叶不能做馅儿,采下来也是洗净开水捞,拌上生酱小葱当菜吃,却又更费饽饽。”
榆钱饭那是旧社会青黄不接时候的救命粮,穷苦人解决不了“饭饱”,迫不得已爬树撸叶子做成饭,混个“树饱”。现在再读这段文字,感觉不到生活艰苦,反而口内生津。
中国人的吃是个大问题,以前吃不饱,就上山下海搜罗,野菜、昆虫无所不吃。解决温饱后,开始注重吃的质量,鱼肉虾越吃越精。等大鱼大肉吃惯了,又回过头怀念树叶野菜了。油水满腹时,来上这样一盘杨树芽和榆钱饭,那才是返璞归真,清心爽口。如今在城市想吃这样原生态的饭菜,可不是易事。
语文课文对美食的宣传能力不可小觑。鸭蛋哪里都有,可高邮湖的鸭蛋经汪曾祺这么一写,让人打小就种下了高邮湖鸭蛋更正宗的印象。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上大学时,很多同学没吃过牡蛎,但都知道卖牡蛎的于勒,这是莫泊桑的功劳:“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牡蛎壳扔到海里。”
莫泊桑笔法巧妙,不去直接写牡蛎,而曲笔写漂亮太太吃牡蛎姿势的优雅。读者自然能联想到,能配得上这种吃法的食物,味道必定不差。所以内地人到了沿海,就想尝尝刚豁开的新鲜牡蛎是啥滋味。但乍吃,他们还受不了生食的那股咸腥味和软塌塌的口感。
合上课本,油墨香里的美食在记忆的褶皱里明明灭灭,酿成穿越时空的乡愁。成年后尝遍的世间况味,还存留着少年时滑过舌尖的字句。
编辑 东篱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