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一层摩耶面纱 [组诗]

作者: 扬臣

梦中的石雨

“一夜石雨造就一块戈壁滩”

没人相信农夫,酋长下令处死他——

常做梦的,从此一夜无梦

不做梦的,总梦见石雨倾盆

没见过戈壁滩的,祈求带回一块

有人盖起石房子,成为新酋长

有人穿上石衣,自称外星人

并发明一堆铁石心肠的同义词

“石雨是女娲补天时流下的汗滴”

史官梦中得句,遂载入史册

后人将史官的骨灰撒入戈壁滩

却发现戈壁滩上大石块犹如星座

占星家患上梦游症

想从石雨中找出天与地的线索

梦中的俩人

一段逐渐加速的呻吟在耳边响起

从隔壁传来(不,我在打鼾)

肉身是液体,蔓延,流淌

又像热气球,膨胀,升腾

幻化成另一个无形的我

随意念瞬间抵达任意时空

盗取邻居娑罗双树顶端爱情的花蜜

第三个异性说句俏皮话就消失了

同一张被子下只剩俩人

她和我?他和我?我和我?

两个人相拥,以柔克刚

不知哪个是柔?哪里是刚?

镜像?雌雄同体?真实不虚?

一张同性脸孔源源不断喷出蒜味儿

梦中诞生的河流

一场无声暴雨,替旱地缝合伤口

带走灰尘,也带来新绿

一条新生的河流,跌跌

撞撞,全力追寻,祖辈的足音

不愿褪去黄土的肤色和气味

它向东朝圣,压低姿态

遇见障碍曲身绕行,但不停步

“没有风暴,却有泛滥之美”

“泥沙俱下,终将清澈见底”

它无名无号,懂得为沿途浇灌生活

悄然孕育蚍蜉,或蝌蚪的一生

淘洗蔬菜,也擦亮星子眼睛

一条河,反复在梦里诞生

有时变成另一种缠绕,有头无尾

梦中的翅膀

须前有悬崖后有追兵

须急中伸臂一跃而起

方能开启一次逼真的滑翔

俯视熟悉的街区和众生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假如抬高视角快速扑腾

可以抵达一个又一个巅峰

两次飞翔用超过十多年连接起来

住院期间,飞翔间隙不足一月

肉身重飞六次,我才确信

“我的前世是一只飞鸟”

曾站在楼顶察看万家灯火

找不到儿时一起练习跳跃的身影

次日,夹起双翅继续奔走

梦中的熟人

模样都没改变,像用过长生不老药

甲说乙话,乙替丙寻仇

仿若不同电视节目,相互串台

所有碎梦凑成一部连续剧

我是一条关键线索

所有人都像事先排练过

不管在不在阳世,是否相互认识

与我同床的,想要我命的

根据情节更换不同身份

又像同一个肉身被无数人盗用

一切都已发生,我梦到的

全是个人历史不断重复

“想要摆脱梦魔安排

就要抹去回忆中涌现的画面”

梦中的满天星

在一个梦里她是一朵鲜花

在另一个梦里她过早枯萎

两个梦被一声咳嗽隔开

我在咯血,她剪窗花

自称黄玫瑰,花瓣上一滴泪

我扭头,惊呼“满天星”

“那是窗外的一株塑料花”

想起攀登无人的黄山小路

她将草尖上的露珠叫作满地星

我们在光明顶等待日出

一件军大衣焐热两种心跳

那时候夜长,梦却只做一个

爱情还只是两枚相互支撑的文字

并不附加代词、量词和形容词

梦中的爱人

一只眼是太阳,一只眼是月亮

我还在青春期星球对抗引力

一对黑镜片焊在我的脸上

保护我,却替我滤掉所有色彩

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当皱纹覆盖扯掉镜片的疤痕时

听得到声音,却找不到人

恣意欢娱,但只能看到空脸

在无数道场,我变成自己的反面

想闻花香,却见腐果遍地

上半身流汗,下半身冰封

我无法理解影子对光的情感

在霓虹灯下奔走呼号

直到一只熟悉的手抓紧右臂

梦中的声音

永远长不大,保持一种腔调

更没有性别划分的边界

没有透露语系,物种,情感

但烟熏火燎的颤音

散发出一丝甜蜜气味

仿佛没有用到技巧和防腐剂

仿佛借助神曲暗中发酵五千年

谁都知道它是打开另一个梦的钥匙

寻找藏匿地点成为新的难题

有人对着镜子一吐为快

却长期在人群中用沉默发表演说

还有人出走数亿光年

捡到一张嘴巴,一条舌头

却发誓重回母体,重塑肉身

梦中的箱子

容纳一切,但不全是身外之物

装得下宇宙,财物,欲望

也装得下时间,光线,诗书

尺寸再小,也要拥有一方天地

守住内心如守护极乐之光

长时间紧闭,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一双熟悉的手打开一次对话

一个提议启动一段未知的旅程

每次敞开,出入不一定对等

有时要被动接纳新鲜事物

有时主动放弃,某种至爱

“一百个箱子能释放一万个主意”

安于现状的,待在固定区域

志在四方的,早已在远方做出壮举

梦中的母语

我确信,用母语写过一首杰作

想为缺乏记载的族人立传

可醒后找不到一行完整诗句

或者能唤起记忆的一个简单意象

我确信在惊惧中无数次喊过

三个汉字组成的动物名称

扯大嗓门,却唤醒黎明

我没法在百科全书里探寻

那只四足猛兽的足迹

梦中的母语,有时是利刃

有时是圣手,全凭语调和语速

伤人,或者救命,全由舌根决定

“梦中的母语自带繁殖功能

两类词语,不断扩大地盘互相吞并”

梦中的海面

将沙滩当成磨刀石,每日打磨

一个人,躺在沙滩椅上

突然,被海面削成两半

才明白自己活在对立面

想逃离可见世界,却越陷越深

未知世界吞噬我,溶解我

一半我,单薄如漂浮的树叶

另一半我收缩成一团

在无光的深渊,用伪足探路

直到触碰一把卷刃的砍刀

便想起抽身撤离

梦醒前,我变成平静海面

躲进装裱过的画框,没有谁愿意

多添一笔风暴,我也不再伤及无辜

梦中的虫子

我正在啃噬树叶上潮湿的梦

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张天大的脸压过来

我从树顶弹开,坠入深渊

失重感让我瞬间从梦中惊醒

我一伸懒腰,腾飞而起

不再向往空无,追寻充实生活

我认出树枝上攀爬的子女

语言不通,无法指出危险和快捷方式

一着急,从另一个梦中惊醒

我无法动弹,吞食泥土和黑暗

却被一束强光击中胸口

从梦中消亡,又在下一个梦里重生

在梦的套娃中,我逐渐认出走失的自己

梦中的树

树摇晃枝叶,于是起风了

指哪里,风就吹向哪里

动作越夸张,风跟得越紧

所有树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棵

制造蝴蝶效应,为何要卷起风暴

云跟着变色,慌不择路

拥堵一方,遮天蔽日

一着急就呼天抢地泪水滂沱

树林低声啜泣,像从犯

站在雨中集中忏悔

花草挂满泪滴,默默承受

“一道闪电暴露一个念头”

有的树削足逃窜,不知所终

有的树被一声咳嗽劈成两半

梦中的山

梦不结束,海拔就没有上限

山永远在脚下变换形状

每一个山顶,都是过去的起点

每一个山顶,都指向深渊

没有扑面风,没有扬起雪花

寒冷饥饿恐惧层层包裹

小路走之字,最终拐向悬崖

每一次退返,都想放开手脚

连滚带爬,坠入新的迷途

无法回到前一个生活场景

每一座山,都是新世界

同类,花草,事件,都很熟悉

却没法重新对号入座

夜空漏洞百出,期待鸟鸣一一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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