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窗

作者: 南在南方

我喜欢看牛山和尚的打油诗,想着若是见了面,一定不必称他“大德”,注视他一会儿就好。也用不着背诵他的诗句,只是那些诗句让人有点难忘:“秦时明月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常将语录赐糊窗。”

倒不吃惊主人家用牛山和尚的诗句来糊窗。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件事,说是长安画派的创立者石鲁先生去商洛写生,借住于一户人家,走时留画为念。不久,石鲁归道山,原来就洛阳纸贵,此后更贵了。有画商寻访石鲁遗墨,去了那户人家,指着自己挎包里的水红票子,说只要愿意出手,价钱好说。主人家笑笑,说东西倒是在,进了里间站在窗前,指着窗户说:“我裁着糊窗咧。”画商扼腕,而主人家夸奖那张纸真顶用,针眼小的洞,拳头大的风哪……

那时糊窗,是新年的事。打了许多纸补丁的旧窗纸要揭个干净,撕下来的窗纸老人叠几块留着,据说能治流鼻血。

天光从木头格子外扑了进来,屋里的物什顿时分明起来,人也显得细微起来,白发能看出银亮,皱纹能看出深刻,连胸前的饭粒也跟银子似的。自然,娶新也要糊窗,糊得周边齐整,再剪一双“囍”字贴上,差不多就是捅破窗户纸,喜事将近了。

老舍先生有篇《我这一辈子》,主人公的第一份职业是裱糊匠,糊纸人、纸马,糊顶棚,也糊窗,都有些讲究。我们糊窗子只要两样东西,一个是糨糊,一个是纸。糨糊,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得趁着热乎劲儿赶紧刷。那时常用的是油光纸,虽说脆,可也相对便宜。按木窗大小裁好纸,一人提着纸头,一人牵着纸尾,糊纸上窗。用干刷子齐齐地扫一遍纸,让纸跟窗子糊得结实。偶尔有人用颜料,或桃红,或柳绿,寥寥几笔,画梅兰竹菊,倒也好看。有一次,有户人家给窗户贴了一副对联:云中瑞气三千丈;堂上春风十二时。我记了好多年。

也有用皮纸来糊窗的,虽说耐用,但总嫌它灰黄。糊窗纸,最好的当数白纹纸,不过这纸太贵。不管怎么糊,新糊的窗子都让人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坐在窗下喝茶或者看书,总有些别样的感受。雪粒敲窗,白居易写“微酣静坐未能眠,风霰萧萧打窗纸”,陆游写“初疑天女下散花,复恐麻姑行掷米”,若是远友忽来,围炉夜话,不管雪如何纷纷扬扬,想想也是乐事。

之后,冬去春来,许多绿意也会上窗,恬静的女子坐在窗下,那点隔着纸的绿,眉目越发贞静。郑板桥说他画竹子“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这也是纸糊窗的妙处。

夏天,邓云乡说旧时北京用冷布糊窗。我不知冷布为何物,直到有次和一位网友聊天,他说冷布其实就是染成绿色的棉纱布,透风又能防蚊,如今用不上了,也就没有了。

那时,家里山墙上有一扇窗,夏天用木棍儿撑开,方能大解暑气。窗外有丛黄刺玫,风好像懂礼,把花香送来一阵儿,又送来一阵儿。况且,可以推窗见月,于少小的我眼里,也是不同凡响。

纸糊窗0

风吹雨打,窗纸总是要破的,等秋风起,风过窗,呜呜作响,得补窗了。就像补衣裳一样的,给窗子打上纸补丁。这些事都是祖母来做,平时积攒下来的包药的皮纸、写春联剩下的一绺儿红纸、纸烟盒子、写完的作业本子,都能派上用场。祖母补了一窗补丁,寒风被挡住了,屋里暖了,没人管它好不好看。

有一回看古人写有关梅花的诗,其中有一首是明代朱宸濠的翠妃写的:“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

春色好就不用说了,只是看见“倒拖花片上东墙”,针眼好像小了点,得捅破窗户纸才行。

许多东西失去了,总想着它的好。就好像如今我有上好的白纸,却找不到一扇可以糊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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