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留着,都是好东西

作者: 赵奋斗

好好的东西咋就扔了呢

刚才清理冰箱,扔了几样东西,包括两片过期的面包和一瓶我认为空了但丈夫有剩认为刮一刮还够吃一顿的蘑菇酱—够不够一顿不好说,但对着灯光认真看的话,的确是能看到瓶壁上还挂了点儿酱。

我把面包从袋子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再把袋子盖在面包上,想了想不放心,便跟儿子洋相说:“帮妈妈把垃圾扔了。”

洋相看了眼垃圾桶:“还没满呢。”

我说:“爸爸今晚回来,我扔了点儿东西,不能让他看见。”

我们家的垃圾桶非常受人关注。就比如说那两片面包,我要是装在袋子里直接扔掉,有剩多半会大呼小叫地把它们捡出来,说这才过期一星期,又没长霉,好好的东西咋就扔了呢?

我家有剩是个非常惜物的人,俗称“老抠”。从他手里扔点儿旧东西可难了。不管啥破衣烂衫,只要扔的时候被他看见了,就一律嚷着说:“留着留着,我修车/割草/修房子时穿。”攒到现在,他修车好几套衣服,割草好几套,修房子又好几套。

不光是衣服,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宝。家里任何一样电器淘汰下来,他都是一句话:“留着留着,回头我有时间了研究一下看能干点儿啥。”但他永远没时间,所以这些破东西就堆在车库和地下室,接灰生霉。

有一次我去地下室洗衣服,被他那堆宝贝上的一根电线绊了一跤,结果整个人直直地摔出去,上嘴唇正磕在塑料筐上,肿得老高。

当晚我肿着个嘴冲他歇斯底里,随后的周末他忍痛扔了一堆宝贝。他一边扔一边跟我讨价还价,每一样在他眼里都是百年不遇的好东西。其中有一个在yard sale(庭院销售)上买的老旧仪器,又老又大,又丑又沉。

我口齿不清地命令他:“eng(扔)了!”

他不肯扔,叽里呱啦解释一堆,大致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将来儿子上中学做科学展览的时候可以用上,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到时候你就该感谢我了!”说这话的时候洋相不到一岁,见人只会流着口水叫“阿豆(uncle)”。

万幸这人记性不好,又总出差。所以后来我学精了,他一出差我就很忙,忙着偷偷扔东西。但不能扔得太多太频繁,否则还是会被发现。

家学渊源

刚结婚的时候,婆婆跟我说,有剩这见啥都攒的习惯是从胎里带的,随他爹,改不了。当时我不信,因为公公是挺儒雅沉稳的一个人,跟他儿子那副上不得台面的“马仔相”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但后来接触多了,发现这还真是他家的家学渊源,不服不行。

得意出生那会儿,公婆过来帮忙。有一天,一家人吃炸酱面,吃完饭我洗锅,正要把煮面条的水倒掉,公公一个箭步过来拦住:“别倒别倒,我喝。”

我以为他搞错了,指着锅解释:“这是煮面条的水。”

公公说:“是啊,我知道,倒了可惜,我喝了。”

我紧抓着锅把不肯松手:“那……我给您拿个碗盛出来。”

公公说:“不用,我就这么喝。”

说完老爷子抱起锅开始仰脖灌。

我以为他喝两口就得了,一脸殷勤地伸着脖子等着。结果就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抱着口锅,跟绿林好汉抱酒坛子一样,“咕嘟,咕嘟,咕嘟”,都不带歇一口的。看着我都撑得慌。

喝了大半天,老爷子总算停了下来,一看我还在旁边等着,立刻警觉地抱紧锅:“我没喝完呢,你去忙你的。”

我痛心疾首:“这就是一锅水啊!您喝这么多水干吗?”

公公比我还痛心疾首:“什么水?这里边煮过面,是面汤!”

我不死心:“要不……先放冰箱,明天接着喝?”

公公抱紧锅,态度坚决:“不用不用,我今晚就都喝了。我歇会儿,歇会儿接着喝。”

我想想不放心,窜到客厅,对婆婆说:“妈,爸在喝煮面条的水!一大锅,他要都喝了!”

婆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让他喝吧,没事。你这孩子也是手快,前两天的涮锅水他没抢着,都心疼好久了。”

强大的基因

都说买猪要看圈,第一次去有剩家,我非常认真地观察了这个“圈”。当时我对两件事非常满意:一是公公的头发,横看侧看正面看,确认一点儿都不秃;二是饭后婆婆给我削苹果,削了两下,婆婆说这个削皮刀是不是该磨了,咋这么费劲呢,公公立刻伸手接过苹果,说“我来削吧”。

我妈说过,要想知道一个男的老了啥样,就看他爹。我妈还说,这家爸爸对妈妈的态度,基本决定了孩子以后对配偶的态度。

其实那次我还注意到一件小事,但那会儿没觉得有多重要。

我们到的当天,婆婆买了些糕点,是那种很老式的包装,外面还用红绳捆成十字花。晚饭后吃糕点,我很勤快地把拆掉的外包装和剪断的红绳扔进垃圾桶。当时注意到公公有些欲言又止。

吃完糕点,婆婆让公公下楼扔垃圾,只见公公先是把那截儿红绳从垃圾袋里捡了出来,用手扯了扯,大概觉得不大结实,才放了回去;然后再翻,翻出一个酸奶盒,拿到水池边洗干净,放到阳台上晾着。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拎着垃圾下楼了。我当时站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我看到的上一个这么认真翻垃圾桶的人,是地铁站的流浪汉。

不过我很快说服了自己:老一辈人都省,就像我爸妈总要在饭桌旁边攒一摞旧报纸,是吃饭时接垃圾用的。

但之后这几十年里,每次看有剩从垃圾桶里唠唠叨叨气急败坏地翻出各种我扔掉的东西时,我就会想起公公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的样子。

我妈当年什么都叮嘱到了,就是没告诉我:这家的爹要是爱翻垃圾,你可千万别嫁,因为这种“病”遗传,而且是一代接一代,世袭罔替。

婆婆刚结婚那会儿和公公两地分居,婆婆在城里,公公在某个偏远山沟。婆婆那次是难产加剖宫产,急着盼着公公过来帮帮她,让人发加急电报催公公赶紧过来。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

后来公公总算来了,一路风尘仆仆,手里还拎了只精神抖擞、奓着毛的老母鸡。

公公解释说,本来接到电报就要启程的,但听人家说食堂要进一批老母鸡,给产妇吃最补了。他想,在城里买只鸡老贵的,不如山沟里的划算,于是决定留下来等,鸡不到人不走。

婆婆那个恨啊,恨到从此家里每次吃鸡,她都要把这件事拎出来骂一遍。一直骂到这两年吃素了才算消停。所以公公非常支持婆婆吃素。

我第一次听这件事就是跟有剩初次上门见公婆,虽然那天桌上是只鸭子,但婆婆还是“睹鸭思鸡”地触景生情了一把。

饭后婆婆有点儿后悔,觉得在新媳妇面前丢了钱家的脸。当晚我正刷牙呢,婆婆堵在厕所门口又跟我找补了半天,说虽然有剩爹年轻时抠门又不靠谱,但现在被她教育得相当好,最关键的是,她的两个儿子都不随爹。

我满嘴牙膏沫子地连声附和着,但心里一点儿都不相信。而且我觉得婆婆自己也不信。后来事实证明,他们钱家基因太强大了,啥后天教育都没用。

吃瓜的故事

我和有剩刚结婚时,经常为吃瓜的事儿吵架,他嫌我瓜皮吃得不够干净。我家有剩吃瓜,真是太对得起这瓜了。不光吃得没了红瓤,白色部分也没剩多少。要不是外面的绿皮太硬,他能把整个瓜都吞了。偏偏我吃瓜吃不干净却手快,吃完红瓤不等他说,瓜皮就扔垃圾桶了。

有剩气得哟,每次都指着垃圾桶里的瓜皮痛心疾首:“这上面还有红瓤啊!你怎么就给扔了呢?!”

对我来说,吃水果就跟吃零食一样,就是为了那一口味道。靠近白色部分的地方都不甜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吃?按照他的逻辑,吃甘蔗都不该吐渣,吐了就是浪费。

吵了几次之后俩人各妥协一步,他不逼着我吃瓜皮,但我吃完的瓜皮也不能扔。每次吃瓜都是我先吃,他在旁边盯着,我吃瓜瓤他啃瓜皮,皆大欢喜。

这种吃法在自己家没啥问题,但出门还这样,就不大合适了。

偏偏我俩年轻时脑子都不大够用。一次去朋友家做客,朋友父母切了老大一盘瓜招待我们。有剩习惯成自然地吃了一块瓜之后就开始等我吃剩的瓜皮;我也习惯成自然地闷头啃瓜,很体贴地想着得快点儿吃,老公等瓜皮呢。朋友父母见有剩不动手,连连招呼他:“吃啊,吃啊,冰箱里还有呢。”我们两个缺心眼的异口同声:“没事,没事,他(我)就爱吃瓜皮。”

然后那天我俩就在朋友全家人的注视下,表演了四五轮吃瓜接龙。我吃上半场他吃下半场,他啃完的瓜皮比鞋垫还薄。后来我估计,我们走后,那家老太太对自家儿媳妇的满意度大涨。

如今,洋相吃瓜跟他爹一模一样。一路往下啃,啃到啃不动了才算完。这跟耳濡目染没关系。两个孩子小时候,我都是把西瓜去皮,切小块,放在碗里给他们吃的,因为我嫌小孩子啃瓜汁水滴滴答答的,还容易把衣服弄脏。时间一长习惯了,等他们都老大了我还是切小块。

有剩在家时,切下来的瓜皮自然留给他再处理;有剩不在家有时我会留着瓜皮煲汤、炖肉、包包子,但多数时候都直接扔了。

直到今年西瓜上市,前两天我切瓜,儿子在旁边看着,突然来了一句:“妈妈,你不用切这么细,就切成大块吧。”我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么大了,欣然应允。

然后,那天我在垃圾桶里赫然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瓜皮,一种是女儿得意吃的,每个都带着红瓤,显然严格遵守我的“不甜了就不吃了”的吃瓜原则;一种是儿子洋相吃的,别说红瓤,白色部分都没剩多少。

合着他们钱家啃瓜皮的本事还传男不传女啊。

昨天中午吃完饭,我照例给孩子们切了瓜。没一会儿俩孩子吵起来了。过去一问才知道,洋相吃瓜吃一半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没啃完的瓜皮被姐姐扔了。得意很生气:“好心帮你扔瓜皮,你还凶我!”洋相也很生气:“啃不动的地方才算瓜皮,那些白的都是啃得动的,算瓜瓤,我还吃呢!”

…………

你知道那种瞬间穿越回20年前的感觉吗?从语气到神态,一模一样,毫厘不差。

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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