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内卷

一

前段时间，我父母从合肥去济南旅游，执意“顺路”来北京一趟。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只两天。“顺路”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来，就省得我们赶国庆回乡。“挤来挤去多累！”我妈说。“全国人民有一半在动，听说高铁票还要抢，何苦呢？何必呢？”我爸说。二是，“看看你们过得咋样。”“给我小外孙做点儿吃的喝的！”

原因二的比重显然大于原因一。

首先，我爹妈的行李中仅三分之一是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药品、药盒等，剩下的三分之二里，有炸好的圆子、自制咸肉、自制蒿子粑粑、特地带给我的黄山毛峰两盒，还有新鲜母鸡两只，每只切成4份，分片独立包装，共 8袋，“炖汤的时候，一次拿出一两袋就可以了”。刚进门，我爸就脚不沾地，开始帮我收拾冰箱，重新布局，试图在冷藏区和冷冻区分别整理出新空间，塞下他们带来的吃食。

当我妈拿出一粒酒曲，我爸问我有没有红薯粉丝和面粉时，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来北京的真实目的。

我娃不止一次在视频通话中告诉我爸：“姥爷，我想吃包子，想吃你蒸的粉丝肉包。我在外面吃包子时从来没吃到过粉丝和肉在一起的馅儿！”

现在，我爸“人肉快递”送货上门，将厨师本人空投来了。

我呢？似乎也随口说过，饭店的米酒汤圆，酒没酒味，米都是又碎又烂的，“天气凉了，如果能喝一碗米酒，卧上一只荷包蛋，暖暖和和的，该多好”。

我爸妈打算用24小时，来展示人类对食物的驾驭能达到何种程度。他们安排完冰箱，稍事休息后，大刀阔斧，“咚咚咚”“锵锵锵”，继续忙活。

中午12点，我在北京南站接到他们；下午五点半，我再去接我娃放学。

一进门，我娃还没放下书包，就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饭香，精神高度兴奋，眼神充满惊喜，仔细分析，试图辨别香从何来，香有几味。

锅里炖着鸡汤，黄澄澄的，油汪了一片；圆子回锅重炸了一遍，穿了盔甲般，罩着略焦的壳；包子新鲜出炉，蓬松、软弹，褶儿捏得紧，最上方的蒂像咧开的小嘴，仿佛笑着对看客说：“猜猜我是什么馅儿的？”

久别重逢的喜悦，在拥抱、亲吻中达到顶峰。孩子扑抢食物，这一口、那一口，喝汤、咬包子，有多少手指、多少牙齿都不够用似的，完美抚慰了姥姥、姥爷车马劳顿的辛苦，让他们由衷地觉得不虚此行：“看！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天晚上，睡足24小时的米酒上场，闻起来喷香，煮开，加鸡蛋，呷一口，荡气回肠。

“留一份在冷藏区，你3天内得吃完。”我妈交代，“剩下的，我放冷冻区，用3个饭盒装的，放一个月内没问题。”

“一共做了5斤面条，还有60个包子，搭配着喝的，俩月的早餐够了。”我爸将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每5个一队，每4队装满一个保鲜袋，足足三大袋，占满冰箱的一层。然后，他对着宝贝外孙子说：“要是吃得快，吃完了，还想再吃，你给姥爷打电话，我给你寄，或者姥爷去别的地方玩，再顺路过来一趟！”

“姥爷，我怎么感觉，你不管去哪儿都和北京顺路啊！”我娃天真地以为我们在世界地图的中心。

第三天下午，我爸妈启程去济南，临走前，再次检查冰箱，交代各种食物的保质期及最佳烹饪方案。

二

第四天是周末，我娃照例有棒球训练。早起，娃爹吃鸡汤面，娃吃包子，我呢？蒿子粑粑配米酒铺蛋。

丰盛又便捷的早餐告一段落，我们打车去训练场地。车是网约车，车发动后，我对司机说：“您好，师傅，待会儿把孩子送到后我们原路返回，所以您先别接其他的单，我到时候修改下终点。”

“抱歉啊！”司机在后视镜中看了我一眼。他60岁左右，两鬓花白，国字脸，额头有些皱纹，一口京腔。

“怎么？”我诧异。

“我不是专门跑网约车的。”司机笑笑，正好红灯，他扭过头，和我聊几句，“我家住平谷，我接您的单，是因为我闺女住附近，拉几单，把来回的油钱赚回来。我送您去的地方是我回家的必经之地，我到那儿，不会再回头，我得回家啦！”

我看看表，8点50分，我问司机，从平谷到朝阳，大概几点起床，几点出发。司机答，5点多起床，6点出发，7点30分到。他嘿嘿一笑，解释说，他闺女刚结婚，还不太会做饭，姑爷比闺女强点儿，但太复杂的也不会，“所以，我那口子昨天在家忙活一天，今天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了，大包小包装得满满当当”。

“七点半到朝阳，这都几点了？”我忽然发现疑点。

“别提了！”司机叹口气，摆摆手。

原来，他天没亮便启程，开车一个多小时到朝阳，抵达闺女家，一看不到8点，怕打扰闺女休息，愣是在闺女家门口等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绕他们小区里的湖走了5圈，打了一套拳，实在无聊，看他们楼道有把扫帚，还帮他们清扫了下。”

“您等闺女、姑爷睡醒，才往回走的？”我意识到。

“没，他俩有个习惯，起床就会去洗手间，然后拉开洗手间的窗帘，我在楼下转到八点半，看窗帘还关着，心想算了，就把大包小包放到门口，在家庭微信群里发条消息：‘爸爸来过了，菜在门外。’”司机扬手，作势轻轻抽自己嘴巴，“我老伴儿发信息，说我这不是看闺女，是看祖宗！”

“爷爷，您这不算什么！您就从平谷来朝阳而已，”我娃突然插嘴，“我姥姥、姥爷前几天从安徽来北京，专门来给我蒸包子！来了两天给我蒸了60个包子，给我妈做了一锅米酒，是不是比您还……”他找不出词形容了。

“哈哈哈哈！”司机大笑，“那我是比不过你姥姥、姥爷，不过我要是有个外孙、外孙女，也会这样。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太‘卷’了！”

到达目的地，司机的手机响了，他点开免提，传来一个女青年的声音：“爸，你为啥来了不进屋？我们睡醒，发现外面一堆菜！这事儿闹的！下次不许啦！”娇嗔透过话筒传来。

“妈妈，刚才那个爷爷说太‘卷’了，什么太‘卷’了？”

下车后，我娃刨根问底。

“爱的‘内卷’。”我故作神秘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