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驰向夕阳
作者: 张策一
自从登上了诗歌号邮轮,陈如海的感觉就不好,非常不好。
他站在服务台前,面对着四个肤色各异、高矮各异,显然国籍也各异的青年男女。姑娘小伙儿们一律向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但表情却都是茫然的。陈如海深呼吸,拼命地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显然都没用。对方不会中文,他会的英语实在有限,他们没有办法进行沟通,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按照惯例,他的行李应该由服务员给送到舱房,但他只收到了背包,行李箱却没了踪影。同房的老刘自称是个旅游达人,对邮轮熟悉得像是回自己家。他提醒陈如海:“你是不是带了什么船方不允许带的东西?”陈如海恍然大悟,想起箱子里是有一只电热水壶。
出发前女儿曾把这只壶从行李里拿了出来,提醒他不能带。陈如海本就不愿意出远门,经不住热心的女儿女婿撺掇,只好硬起头皮参加了这次邮轮旅游。听着女儿的提醒,便没好气地说:“我当了一辈子刑警,就离不开浓茶热水。”
女儿说:“现在邮轮接待中国人很多了,会预备热水的,房间里也会有电热水壶。”
陈如海斜眼瞥见女婿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有点儿赌气,说:“我嫌他们的壶不干净,谁知道什么人煮过什么东西。”
女儿就气嘟嘟地说:“你们当刑警的就这样,瞧谁都不像好人。”
女儿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女婿是她管区里一家企业的高管。他们不知怎么一来二去搞到了一起,陈如海却总觉得女婿和自己不亲。女儿为此也说过同样的话:“你们当刑警的就这样,瞧谁都不像好人。”陈如海不吭声,心里也劝自己,他们俩好就行了,别老瞎操心。
就这样,他出发开始了退休两年后的第一次旅行。先从北京飞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再从那里登船。女儿其实还是不放心他的,送他到机场时竟掉了眼泪。中途在法国的巴黎中转,他发现机场的标识都有中文,一时信心大增,反而意识到自己不想出发其实是一直在发怵这趟旅行,不由得责骂自己:什么案子没经过,还有什么好怕的。在上船前他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结果点赞的一大堆,老搭档“秦大炮”还不无嫉妒地发了评论,说:“土豹子开洋荤,你这个老家伙可别给萤萤找个洋后妈。”
没想到的是,刚上船,他就吃了个下马威。
陈如海火顶脑门子,只能暗暗地往下压,脸上还得带着笑。他不再张嘴,知道说话也是枉然。他只能比画,四个年轻人便也更努力地瞪大眼睛,不同颜色的眼珠子滴溜乱转,猜测着这个中国大叔的要求,不时还相互小声交流着。终于,一个像是印度人的黑姑娘觉得自己猜中了,高兴地叫起来,然后抄起电话筒就给人打电话。一连串在陈如海听来极其流利的英语,让老刑警禁不住想给姑娘竖大拇指。电话放下,姑娘用夸张的手势让陈如海等一等。她的手势陈如海居然看懂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服务台对面的沙发上。这时候,他才有心情观察四周,发现这里应该算是邮轮的服务中心,三层高的大厅灯火辉煌,四周全是花里胡哨的小商店。中央的小舞台上,花白胡须的钢琴师正在演奏着乐曲。一曲奏罢,站着的、坐着的、路过的人们都开始鼓掌。陈如海愣了一下,便也跟着拍手,心想这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时间不长,一个东方人面孔的小伙子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一条毛毯。印度姑娘笑眯眯地把毛毯塞到陈如海手里,让陈如海哭笑不得。他比画着问那东方面孔的小伙儿是不是中国人,小伙儿居然听懂了,指着自己的胸牌说了一句话。这句话陈如海居然也从音调上猜出来了,小伙子是马来西亚人。
陈如海绝望了,他瘫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印度姑娘和马来西亚小伙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中国大叔高兴。陈如海愣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起身到服务台往自己的舱房拨了个电话。老刘一接,他就嚷起来:“教授啊,麻烦你来趟服务台吧,我是真没辙了。”
二
老刘说自己是退休教授,还主动介绍说自己狂热地喜爱旅游,各种邮轮坐过好多次。他还特意让陈如海看他的船卡,说自己是这家邮轮公司的金卡会员,他这张卡片里的优惠项目多得不得了。陈如海当时瞥了一眼,那张卡果然闪烁着骄傲的金黄色光芒,而自己的卡则是蓝色的。他其实对这个不感兴趣,对老刘的炫耀更是有点儿鄙夷。可是现在,他有了点儿预感,这一路上他可能离不开这个瘦得像只狐狸的老家伙了,他们之间要发生一段故事了。别的先不说,这会儿就得求人家,人家是教授,在大学里教过书,说英语还不是跟玩似的。
可是老刘在电话里却很有点儿犹豫:“我英语也不好。”
陈如海就叫道:“你再不好也比我强啊,快来帮帮我吧。”
老刘还是来了。连说带比画的,总算弄清楚了,就是那只电热壶惹的祸,行李箱被暂扣。陈如海很无奈,心想今后打死我也不坐邮轮了。绷着铁青的脸,他跟着印度姑娘拐来拐去,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他的行李箱,交出了那只壶,得到了一张用英文写的暂扣凭证。印度姑娘也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中国老刑警,结束旅途下船时,他可以凭证领回他的壶。马来西亚小伙子拉着箱子,把陈如海送回了舱房,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老刘正歪在自己床上看电视,见陈如海进来,就笑着问:“怎么样?领教外国人的办事风格了吧?死心眼儿,说了不让你带,你就别带,和他们说不通。”陈如海不语,看看手表,这点儿破事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还出了一身白毛汗。
邮轮已经启航。从阳台看出去,海岸还依稀可见。有海鸥跟着船飞舞,翅膀在阳光下泛着些亮光。老刘说船再走一段儿,离海岸远了,海鸥就看不到了。“不过那时候,有可能看到海豚。”
陈如海说话不喜欢拐弯,就问:“你这个教授是教什么的?怎么我看你英语也不是太流利?”老刘的脸是不是红了一下,陈如海没看出来,只是这老家伙没接他的话,转身打开自己的旅行箱,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只杯子,然后接到一起,拧紧,竟然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电热水壶,还不用插电,用太阳能的,没电了放在太阳下边晒晒就行。他得意地说:“怎么样?新产品,说是为了方便携带,我看更合适用来骗骗外国人。”
陈如海盯着那壶看了一阵儿,然后慢慢地说:“是不错。哪里有卖?回国我也弄一个。”
老刘说:“回国我送你。朋友研发的东西。”说完,就张罗着要去船上的剧院看演出。
陈如海说:“你去吧,我折腾累了,得躺会儿。”老刘也不勉强,高高兴兴地走了。陈如海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看那只壶,好像那玩意儿是多神奇的东西。船轻轻地晃了一下,把他从思绪里摇醒,转眼看外边,海岸已经看不到了,无边无际的波光粼粼,让他看得有点儿眼晕。
三
陈如海犯了烟瘾,走上阳台,摸出衣兜里的香烟,刚要点火,突然想起女儿的叮嘱:在邮轮上千万要守规矩,可别给中国人丢脸。后边这一句,女儿说的时候脸绷起来,神态像是在训斥小孩儿。陈如海有点儿烦女儿的唠叨,可女儿的话总归是要听的。于是收起烟,走出舱房,去寻找吸烟区。
十几万吨重的巨轮,十四层的楼高,三千多人上上下下地晃悠着,像是没头没脑而兴高采烈的蜜蜂。陈如海发愁,我应该到哪儿去找那该死的吸烟区呢?狭长的通道在他眼前伸展着,他却只能站在舱房门口发愣。一个外国老头儿从他身边走过,说了句什么,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说的是“晚上好”,女儿在家教过他的。他想回应,那老头儿早没影了。
陈如海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何况自己还是闯过大风大浪的刑警,枪顶老子脑门的时候老子都没含糊过。这么想了,人就镇静了,开始分析。吸烟区理应设在一个空旷之地,而且理应离餐厅不远,但这船上有十几个餐厅呢,吸烟区应该……对,一定是在最大的餐厅附近,那一定就是十三层的自助餐厅了,那餐厅门外就是甲板。
坐电梯上到十三层,先在餐厅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而且叫不上名字的吃食,然后推开一扇门走上露天甲板,果然,一群中外烟鬼正在角落里惬意地喷云吐雾呢。
一个外国老太太,独自占着一张桌子,烟在嘴角叼着,烟灰挂得老长。她好像是睡着了,花白的卷发蓬松而凌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抖动。陈如海猜想,也许不是因为睡眠,而是因为年龄,她得有八十岁了吧,震颤应该是一种病态。
陈如海已经发现,这邮轮上的老年人特别多,白人、黑人、黄种人,大多是些高高兴兴的老头儿老太太。在家时女儿就给他介绍过,邮轮是最适合老年人的旅游方式了,最大的优点是不必每天扛着行李跟着旅行团跑路。邮轮就是海上宾馆,靠岸时上岸玩,玩累了回船休息,吃喝都自便,还有各种娱乐项目。陈如海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想女儿说的当然没错,但在他这个老刑警看来,这邮轮更像个海上监狱,只要上了船,谁也跑不了。这话在家没敢跟女儿说,怕女儿又骂他是丧门星,从来说出口的话就没有好听的。
自从老伴儿早早去世,女儿就兼起了家长的职责,把陈如海管得死死的。女儿随妈,是个暴脾气,有一回刑侦大队破了大案聚餐庆祝,陈如海喝得半醉,女儿冲进餐厅差点儿掀了桌子。一群刑警闹得灰头土脸。刑侦大队政委却说:“咱们这群人,还得有个这样的孩子管着,这才叫爱护。”
那年,女儿才十三岁。
吸一口烟,想起这些往事,陈如海微微笑了。腿有些酸痛,是陈年老伤又在捣乱了,他的腿上曾经挨过一刀。那是个贩毒的,拒捕,疯了似的给了他一攮子,割断了他的股动脉,让他差点儿就没命了。当时“秦大炮”还不算他的搭档,而是他的徒弟,幸亏这家伙手疾眼快,撕了衬衫扎紧他的腿,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可毛病就此落下了,动不动就腿疼,站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四下看了看,索性就一屁股坐在外国老太太对面了。
大概是他拉椅子的声音惊扰了老太太,她醒了。嘴角上已经熄灭的烟掉在桌子上,老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陈如海笑笑,把烟盒推过去。老太太看看,用英语问了句什么。陈如海从自己那有限的英语记忆里搜到了这句,老太太在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于是他就笑着点头。老太太也笑了,一脸的皱纹随着笑容向着不同方向舒展开。她指指烟盒,又说了句什么,这回陈如海是猜的,她应该是在问这是中国烟吧。陈如海点头,抽出一支递给对方,恍然觉得有点儿像当年递烟给搭档“秦大炮”,他们几十年里彼此递过的烟,大概能装一火车。
一时间,桩桩件件的往事就都突然涌上了心头。退休之后,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突然间就被往事打倒在地,甜酸苦辣翻涌而起,连眼泪都会不争气地迅速湿润了眼眶。这种时候每每会有个诱因,比如说大年三十晚上吃热饺子,比如说上街闲逛看见个穿制服的身影,比如说看见女婿给他端来的那盆君子兰。现在,一个递烟的小动作,竟然也让老刑警陈如海发起愣来。他扭头看向大海,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下。大海正缓缓地向后方移动着,没有表情,没有波澜,更没有飞鸟,连天边的云彩都仿佛凝固了似的停泊在海面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如海回过头来,那个外国老太太已经不见了,只有他递给她的那一支烟,静静放在桌面上。
陈如海看着那支烟,看了许久。然后,他拨通了老搭档“秦大炮”的手机。
“秦大炮”还有半年多才退休。他早就不轻易放炮了,自从当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就学会了谨言慎行,学会了沉默稳重,甚至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没接电话,陈如海想,这家伙准是又在开会呢。想象着这个老伙计烟瘾发作在会场上抓耳挠腮的样子,陈如海就想笑出声来。
转而拨通了女儿的电话。还没出声,女儿那边就吼起来:“你捡到钱包啦?敢打海上漫游电话!一分钟多少钱你不知道?不是让你上船就办一个邮轮网络吗?”
陈如海不接女儿的话,只简短地说:“我想让你问‘秦大炮’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他知道,女儿虽然脾气大,但只要说到工作,就没脾气。
果然,女儿那边恶狠狠地喊出一个字:“说!”
四
三天过后,老刑警陈如海已经大致把邮轮上的各种事项摸清楚了。
比如说,每次的上岸旅游,可以有多种选择。船方当然有组织,内容通告会每天提前送到舱房里。老刘告诫陈如海:“千万别报名,太贵。”还有些旅行社组织的团队,在国内就组团了,由旅行社的领队带上邮轮,也欢迎零散客人随时报名参加。这种方式老刘也给予否定,说是“也他妈不便宜”。按这老家伙的推荐,最好是几个人自发组织一个小团队,网络上联系当地旅行社甚至个体导游,可以自由地讨价还价,会有“惊人的”合理价格,行动还自由。实在找不到,临时上岸叫个出租车也行。陈如海全无所谓,说:“我反正没出过门的,上岸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都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