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黔西北
作者: 朱孝才一
那年寒冬来得好早。才过寒露,凛冽的风从阿勒河谷北面刮来,像一群群盯上肉摊儿的饿狗,呜呜地在黔西北的山山岭岭打着转儿。
我一早离开水城,蹚过磨刀溪绕开枷担湾爬上和尚岭向打鼓坪方向赶。最后一程是水西的菜籽坪,那儿是通往打鼓坪的必经之路,再往前就是彝区了。水西刑警坑卫东在那儿接我,他懂彝语,熟悉那一段路。这一带是乌蒙山区,山挨山,岭挨岭,羊肠小道大都沿水流湍急的河谷和刀劈火烧一样光秃秃的山脊兜兜转转。我走得很辛苦。
没人看得出我是个刑警。我白净斯文穿着休闲,戴一副金丝眼镜,系一条大方格羊毛围巾,妥妥一民国文艺青年范儿,复古,帅气。我没啥行头,只挎了台理光KR5单反相机,手枪贴腰掖着。事实上,我在刑警队技术室搞照相,干的正是拍拍画画的事儿。照相前我是警犬员,带一条叫佐格的德国牧羊犬,佐格病死后我才转的行。老邓说:“你一直就是部队头的炊事兵、司号员,不是正经打仗的兵。”我来贵州的唯一原因是我和胡锅巴小学同过学,一起在一个叫干坝子的山村长大。小学毕业那年冬天,胡锅巴突然离家出走生死成谜。二十年后再次现身,已经是一个背负两条人命的杀人逃犯。胡锅巴列省级通缉犯第三,照片是我从小学毕业照里翻拍的。理论上讲,我是唯一一个真正见过胡锅巴的警察。我从技术室借调到重案组和老邓搭档,任务是辨认胡锅巴。其实我心里明白,就让胡锅巴现在站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他来。我对胡锅巴的记忆像一堆破布头,零零碎碎能拼接出一个爱流鼻涕看人总像是在剜你一眼的小屁孩儿。我不能说出口,说出来我就得回技术室,继续照相。
“眼神!人不管咋变化,眼神永远不变!”我记得胡锅巴用眼剜人的样子,我拍胸脯说。
“也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老邓笑着说,他是破案高手,下川东有名的“邓弯刀”,一张瘦脸上过《人民公安》封面。
半月前有线索从贵州方向传来,胡锅巴躲在黔西北打鼓坪一个叫“天叫水”的矿区,给一些黑心矿主当打手。杀人前胡锅巴在广东东莞一带当鸡头,专门从黔西北诱拐当地女孩儿到广东。贵州警方也在通缉胡锅巴,罪名是拐卖妇女。重罪吸收轻罪,如果贵州警方抓住了胡锅巴,程序上讲他们是该移交给我们四川的。贵州警方有个打拐小组正在黔西北抓捕这些鸡头,领头人是传奇的警察英雄沙玛尔呷,他是彝族人,打拐追逃专家。我和老邓只需赶往黔西北和沙玛尔呷接上头,在沙玛尔呷逮住胡锅巴后,由我掰过胡锅巴脑袋,怒喝一声“胡锅巴!认得我吗”,这事就算大功告成。以上是标准套路,至少出发前我是这么想的。
老邓对与沙玛尔呷的这场“双雄会”满心期待,一路上亢奋得像打了鸡血似的。可刚到水城,老邓慢性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就犯了。他蜷缩在旅馆火塘边,恶狠狠诅咒着该死的天气,直到喉咙像一口破风箱丝
儿丝儿地没个囫囵气儿了,才掏出他的六四式手枪瑟瑟缩缩地递给我,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大姨妈说了一大堆话后才挥挥干柴一样的手催我上路。他的手还没落利索,我早一步跨出门去了。
“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我好歹也是三个六月三个冬过来的警察吧?”一路上我都在嘀咕。打小山里长大,虽说不能虎步上山兔步下岭,一般山路也不在话下。
下晌时分,当我走近一座地势稍稍平坦的小山坳时,只见山坳里稀稀朗朗长了些栎树,一个年轻人正盘腿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小伙儿细高细高的,穿一身水磨蓝牛仔服,额头上架了个宽边墨镜,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泡泡糖。他斜我一眼,吐出个乒乓球大小的泡泡来。
“这家伙不会是坑卫东吧?”我心里问自己。虽说贵州地无三尺平,有屁股大一块稍稍平坦点儿的地方就敢叫坪呀坝的,可眼前这个坪也忒小了点儿,不该是菜籽坪呀。这么想着,我和那小伙儿错身而过。
“喂?徐志摩?就这么走了?”那小伙儿在我身后吆喝了一句。口气好邪性。
“你叫我吗?我可不是徐志摩。”我半转脑袋,撇撇嘴说。
“没人管你叫徐志摩吗?”那小伙儿一骗腿下到路上,拍拍屁股伸手说,“坑卫东!水西刑大的。告诉你,我就姓坑,别问我为啥这个姓。”
“呵呵!倒是真有人说我像徐志摩的。”我伸手碰了下坑卫东的手,随手递上一根烟,说,“朱进!添麻烦了。”
“我不麻烦!麻烦的是沙玛。”坑卫东接过烟,掏一只防风打火机砰儿一声点着了,手一抖合上盖儿,抬腕看看表说,“看不出你还很能走的!我估摸你怎么也要五点才能到菜籽坪的。你这身板儿,真不像干我们这行的。”
“我复古,你新潮,我们都不像干这行的。”我看看天色,微微含嘲说,“我们该不是在这儿和沙英雄见面吧?”
坑卫东哼了声,径直往旁边栎树林走。我迟疑一下跟了去。走没一阵,隐隐听得訇訇的水声。还纳闷间,我们已经站在一道绝壁之上了。远远的山脚下,一条湍急的河流从遥远的群山间蜿蜒而来,翻花卷流,汹涌咆哮。隔河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黑沉沉的。一团岚烟缓缓飘过,浅灰色的天光将山脊勾勒出一廓若有若无的虚线。
“我们脚下是雉街小河!更远的地方是小韭菜坪,贵州屋脊。”坑卫东努努嘴,又看了看表。
我没有接他话茬儿,只纳闷这悬崖绝壁上如何和沙玛尔呷见面。狐疑间,坑卫东从怀里掏出一个对讲机,调调频道开始用一种听不懂的话呼叫。不一会儿,对讲机里有了嚓嚓声。远远那道虚线上有了两个树桩一样的人影,隐隐能看见有一个人也举着望远镜望向我们。坑卫东开始懒洋洋地和对方说话,时不时松了应答键仄脸和我说话。
“沙玛问,就你一个人来了?我替你答了,嗯。他又问,你真能确认对象不?我也替你答了,能。他还说,你不像干我们这行的,太奶了不能带你进山,我还是替你答了,行。”坑卫东嗤笑说。
“我能和沙英雄说说话吗?”我隐隐不快,伸手想要对讲机。坑卫东却收了对讲机往怀里一插,耸耸肩,摊了摊手。那边山顶上,两个人影也缩到山脊线下面去了。
“沙玛说‘针鼻大的眼儿,磨盘大的风’。”坑卫东不再说啥,自顾往回走。走下山洼,他转头和我撞了撞眼光,揶揄道。我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坑卫东啪一下吐了泡泡糖,不屑道,“大英雄当然架子大!不过也好,坐等验货,你可以作古正经当回摄郎呢!我给你选个离小韭菜坪不远的镇子等消息,那儿是摄郎的天堂。”
“你当我真是来当摄郎的吗?见不着沙英雄,我们的邓老英雄会很失望的,他可是指着这场双雄会来的呢。”我闷声说。
“你们真把沙玛当回事了。”坑卫东又哼了声,瞪我一眼说,“你别一口一个沙英雄。人家不姓沙,姓沙玛。你能管令狐冲叫老令,欧阳锋叫老欧吗?”
“哦!领教领教了。”我没好气地回道。
二
接下来小半月,我一个人困在水西城北一爿小旅社,进退两难。除了看电视就是没日没夜混混沌沌地睡。这天迷迷糊糊正睡着,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冻雨打在楼下一篷芭蕉上,嘣嘣嘣格外地响。冷飕飕的风从窗缝儿钻进来,满屋子荒凉的味道,让人觉得不是身处黔西北而是漠北了。这样的天气更让我沮丧,让我怀疑沙玛尔呷、坑卫东他们早把我给忘了。
刚开始老邓还见天打个电话到旅社,说一句喘半口。我厌气得慌,直说叫他等着。老邓也就不打电话了。两天不打,我又慌了。这天,我干脆不起床,捂在被窝里听寒风在窗外打旋儿,一会儿呼呼的,一会儿嘘儿嘘儿的。忽然,听得楼下有人大声武气说话。
是坑卫东!我一掀被子下了床。
下楼一看,果然是坑卫东。他大大咧咧坐在火塘边,满身的霜花。手一抹,霜花四溅,霜花掉进火塘,吱吱直冒烟。我顾不上矜持,几步过去,殷勤地递烟打火。坑卫东“嘘嘘”着吸了半截才开口说话。没说几句,我心一下子又凉了。他没带来啥惊喜,却让我去见见菊子。
这个菊子我知道。她真名叫杨大菊,川东夔门人,是胡锅巴在广东东莞认识的一个坐台小姐,三个多月前从东莞那边赶到贵州找胡锅巴。一到水西,人就病了。胡锅巴刚到东莞那阵,菊子还在厂里打工,拗不过胡锅巴怂恿坐了台。胡锅巴靠菊子坐台吃了一年软饭,然后才慢慢做大的。据早前群众举报,胡锅巴和菊子感情很好,一直有谈婚论嫁的计划。天叫水一带有五十多个矿山,一条单沟直通矿区。别说警察,任何一个生人进去,马上就能被发现。只有菊子晓得胡锅巴在沟外的窝子,盯住那窝子才有办法。我和老邓来贵州前,沙玛尔呷没少在菊子身上下功夫,但收获都不大。
“沙英雄都没搞定,我哪好去炒冷饭?”我直摇头。
“你,还有你们那个‘邓弯刀’,都把沙玛当神了。”坑卫东冷笑一声把烟头往火塘一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担心得罪坑卫东,又把我一丢不管了,急忙赔笑说:“追逃这行,沙英雄不说是出神入化也算是行家里手吧?我是怕贸然去见菊子,乱了他的节奏啊。”
“徐志摩!你还真中蛊了。”坑卫东一撇嘴,挖苦道,“沙玛的节奏无非装神弄鬼。太原始,充其量刀耕火种。”
“是吗?墙内开花墙外香,你见多了,不足为奇吧?”我哂笑一下,随口问,“我们干坐着也是无趣。说说沙英雄装神弄鬼的案例如何?”
坑卫东望望我,还真说了沙玛尔呷的两则案例。一次沙玛尔呷去广东潮州一个村子解救一名女童,正愁没法子进村,得知当地鼠患成灾,灵机一动,去市场买了一笼子小猫,大大方方来到村里,一边吆喝卖猫一边观察。一个老太太牵了个小女孩儿出来买猫,讨价还价间,沙玛尔呷顺手摸摸那女孩儿脑袋,耳朵后面露出一块红色的胎记,正是要解救的女娃娃。再一次沙玛尔呷去福建龙岩解救一个被拐少女,那家人正做丧事,人来人往一片喧哗。沙玛尔呷学着别人的样子买了床踏花被当祭幛,扛了个花圈径直去到那家,一番披麻戴孝磕头作揖,便和被拐少女用家乡话接上了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末了,坑卫东正正色,认真说:“这个菊子不知得了啥病,躺洪椿坪卫生院要死不活的。沙玛去了几趟,啥法子用了,油盐不进。你知道为啥?攻心是门技术活,这是沙玛的软肋。我看你长得秀气,眼善,任谁也不会相信你是警察,说的又是一口四川话,兴许你真能套出她的话来。”
“这……”我有些犹豫,也有些动心了。
“你爱去不去吧!”坑卫东站起身,拿手掸掸屁股上的灰土,淡淡说,“沙玛尔呷不是给你们摆谱吗?你手里有了线索,就该轮他围着你转了。”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做算医死了也比困在这儿强!”想到这里,我心一横。出门招了辆电动摩托车,一路突突着到了洪椿坪。
洪椿坪是一个小乡场,在乌江支流六曲河北岸。早前这儿是一个乡政府的所在地,由几条小溪冲积而成。这是个真正算得上坪的坝子,河滩开敞,四周青山森然如墨。凛冽的风从六曲河谷刮过来,落叶翻飞,寒气逼人。刚下麻木车,一颗颗冰凉的雪籽就似有似无地从天上抖落下来,掉进颈窝了。
乡卫生院是一个四合院,菊子住着一间单独的病房。病床靠窗,就她一人。“论说也不是啥疑难病,一般的心衰。刚开始还可以楼上楼下走走,转天便卧床不起了。兴许是找她的人多了,心理负担重吧?”当班医生咕哝道。
我犹豫一阵折回卫生院天井。进门时我见院坝有几兜结香,金黄色的花朵在枯叶满地的院子里格外艳丽。我走过去,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伸手掰了两枝攥在手里。
菊子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兴许是冷,脖子让被单严严实实捂着,头上戴了毛线头套,整个人像一条肚皮朝天、泅在水槽里奋力喘气的鱼。见我进来,微微动了动脑袋,一动,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露了一角。围巾已经泛旧,俗气的大红却让菊子的脸稍稍有了些生动。我把结香插在她床头柜边的水杯里,菊子偏头端详一下,喑哑道:“好乖的花哟!只是我不认得你呢!”“我认得你就好了。”我掩饰着掏出支烟,问,“我挨窗边抽支烟可以吗?”菊子眨了眨眼算是作答。只一眨,长长的睫毛带动下,眼睛似乎也生动了。她依旧沙着嗓子说:“好想抽一口烟。”我想了想,探过身把烟嘴递到她嘴边。“谢谢!”菊子拿发绀的唇碰了碰过滤嘴,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