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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洛风一
这座城市既不靠海也不沿江,说是省城,连哈尔滨、杭州的尾灯都追不上,却比照北上广设了一所警察学院。那学院就成了“独生子女”,省公安厅、市公安局生造的一些教育类奖项全给了它,学校门口各种“先进”的牌子挤挤挨挨,已经快要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
历任院长中,数左院长的经历最丰、成就最大。他先后就职于市公安局技术处、刑侦处,省公安厅办公室、指挥部,因为有维和警察的经历,又被委派至国际刑警组织任职三年,回国后就任这所警察学院的院长——学而优则仕,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修身养性。就任院长的时候,刚好赶上专升本的最后一哆嗦,他萧规曹随地把最后一步走完,整个警院沸腾得差点儿蒸发掉。市局大小领导的面子也瞬间扩大了好几倍,好像自己的学历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似的。
此后那几年,左院长奋发图强、夙兴夜寐,真是做梦都不带含糊的。有时参加全国警察学院的院长座谈,大家说起警察院校多而教授少,二三线城市的警校请不到名教授之类,左院长往往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自然是专业能力强、有声望,可学校沾着他的光,他也势必是有架子、有脾气,不会全力以赴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校领导班子的管理。万一他出点儿问题,学生又要借题发挥。我以为学校不但要造就学生,还应该成就教授。那些肯钻研、愿奉献、认真负责的学者,在他们名不见经传的时候被我们吸纳进来,这些人才能真正和学校融为一体,与学校荣辱与共。”大家听了,都为之倾倒不已。
经人这样一恭维,左院长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了,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高论。然而,“本”了几年,光阴仿佛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儿痕迹。除了曾经侦查系主任郭遂良辞职“下海”,警院的老师还是几年前那些人,还在做几年前那些事,说几年前那些话。左院长就任之初的豪情,渐渐被消磨得有些意兴阑珊,大有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神态。
幸好还有犯罪心理学的异军突起。
教授苗光义、讲师尹香川,一个阴,一个柔,一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个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虽然这几年全国各地“招牌”成风,但这两只“狐狸”创建的“测谎实验室”在国内仍然让许多警察学院望尘莫及(当然,人家也有可能是不屑)。市局刑警队的头牌侦查员洪凌锋,隔三岔五就要来警院向尹香川讨教,连省厅也对所谓的“测谎”颇为关注、跃跃欲试。
洪凌锋来的时候,尹香川正在上课。此时正有学生提问电影《一级恐惧》中爱德华·诺顿的表现。
香川放完几个电影片段,然后坦言:“我们观察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不是觉察他是否说谎,而是探究他为什么说谎,‘为什么’是破案的关键。”香川调出几张剧照,软萌的艾伦、狂躁的罗伊,还有最后摊牌的本主。“艾伦有撒谎的痕迹,但他本身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再加上那卷录像带,所以他暂时的行为表象都能解释得过去;罗伊存在的时间本来就短,又把这种突然间的狂躁表现得无懈可击,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鉴定自然有难度。”
“照这么说,一个杀人犯如果伪装自己是精神病或者有什么第二人格之类的,就可以成功脱罪了?”
“前提是他的表演无懈可击,像爱德华·诺顿一样的影帝级别。昨晚你睡在哪里?”香川突然发问。
座位上的男生脸色一变,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赶紧笑着回答:“我?这个,当然是宿舍。”
“语速快、说话时单肩微耸,眉毛微微上扬,嘴在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不要去摸眉毛了……”香川严丝合缝地纠正男生的动作,“你的微表情显示出的是焦虑和紧张,可见刚才的回答是一句谎言,这不是大事,只能说明这个教室里有你特别在意的人。但是我没从任何女生脸上看到关心、恼怒、惊讶的表情,倒是有些男生面露紧张,可见昨晚你们是集体活动,具体的细节有意者自己做调查吧。”
学生们哄堂大笑,连提问的学生也笑了。
“脑袋里想的是A,嘴里说出来的是B,这就是说谎,而不在于事实是什么。很多人会把脑海中的幻境当成现实,把想象当成真相,这个时候他是没有说谎的,只不过说话人的精神状态值得分析:也许是心理疾病导致他分不清幻境和现实,还有一种是被人洗脑了,很多‘大师’的弟子都属于后者。所以说,通过微表情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说谎。”
又是一阵学生的窃窃私语。
二
下课了,洪凌锋抱着档案袋笑嘻嘻地走过来,开场道:“我们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
香川走下讲台,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把档案袋递过去,洪凌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今天早上城郊居民区的巷子里发现一具女尸,现场资料都在这儿,法医鉴定还在等。”
洪凌锋是公认的自来熟,无论男女老幼、五行八作,只要在一起聊上十分钟,准能变得相见恨晚、依依不舍起来。但是面对香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洪队长就有点儿束手束脚了。无论嘴巴说得舌灿莲花还是表情做得五味杂陈,对方都是一个反应:就是没反应。在他面前的,仿佛永远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又茫然不着边际的黑洞,身后则是大剂量的静默排成一排,等着他纵身一跳。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香川说:“她没有穿鞋……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洪凌锋立刻警觉起来。
“死因是中毒?”香川问。
“大概率是。”洪凌锋说,“女孩儿没有防卫伤,身上也没有显著的致命伤,但是嘴角有泡沫,个别地方皮肤变色——你看照片,无法知道她从哪里摄入了毒物。如果这里是第二现场,第一现场差不多可以是任何地方,太宽泛了。”
香川把现场照片指给他:“看她的眼睛。”
“怎么?”
“她右眼的睫毛膏比左眼多,也许是她补妆补到一半毒性发作。”
“啊?”洪凌锋的嘴巴张开了,“她当时可能在某个洗手间,而且是有补妆功能的比较高档的洗手间——是在一个派对上?不会是一个‘毒趴’吧?小柳儿说这身衣服看材质很高档,也许是某个小团体的私人派对?”洪凌锋接过照片仔细琢磨,“到底是哪里的派对呀?”
“这类衣服的专卖店,应该会有客人的记录。”
“怪不得,”洪凌锋说,“她脖子上有轻微的勒痕,也许是戴的项链被拽下来了。为什么会被拽下来呢?难道首饰很名贵能直接暴露死者身份?得让小柳儿赶紧查一下。”他边说边掏手机,给警员柳春江布置任务。
香川返回讲台开始收拾教案教具。
“诶,诶,”挂掉电话的洪凌锋又开始重复第一句开场白,“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左院长同意,这些天算是借调,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专门负责这个案子。”
香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呃,是这样,”洪凌锋露出他的一口白牙,“我们初步分析是个学生。你看啊,胳膊上没有烟头的烫疤,也没有注射的针眼,不像特殊行业从业者;年纪小,衣服却这么贵,大概率是个有背景的大学生。在第二现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估计第一现场也很难找到什么,所以……我们需要你。”
洪凌锋的习惯是长篇大论,但是对于香川,洪凌锋的滔滔不绝只是给了她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们没有线索,至少目前除了这具尸体,洪队长及其麾下没有该凶杀案的侦查方向;第二,他们可能会遇到干扰。无论死者是谁,买得起这件衣服的人背景不可小觑;最后,洪凌锋几次三番强调左院长知晓此事,并同意香川随警作战,应该是“齐铁头”特意强调过此案涉及另一所大学。以左院长的思维方式不会想不到跟一所真正的高校建立稳定的联系后,将会给警院和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发展前景。
想清楚这些,不必做过多纠结。耳边的洪凌锋还在口若悬河,香川已经抱起讲台上的教案教具,边走边说:“这学期的课程需要跟教研组长交接一下。”
三
回到办公室,洪凌锋的核心队员们早已等候多时。
领头的叫李寒松,高大凛冽,威武雄壮,站出来活像一架立起来的波音747,头发乱蓬蓬的,黑脸上杀气弥漫,但是看洪队长的眼光很温和,甚至是温顺,从洪队长进门就忙着倒茶、点烟、四处调侃,昨晚谁谁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带媳妇吃了顿人均八百的西餐;谁谁因为儿子成绩不理想,陪着罚站挨骂;还有谁谁替侄女补抄笔记,整整一本的小楷笔记惊艳了侄女班主任,如今已发展到拉手逛街看电影的阶段了……李寒松三言两语把几件事讲得跌宕起伏,“笑”果连连,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看得出是个相当称职的“大内总管”。
比李总管还要气宇轩昂的叫唐岱融,本来就高,估计砸直了的话能有一米九,但是微微驼背。此时傲兀地把香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像她是一页大字幼稚园读本。洪凌锋介绍小唐爱游泳、爱打网球、爱做健身,嗜好全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样的人怎会窝在小小的刑警队里?唐岱融一开口,香川就明白了。身大而心不大,是个空心大萝卜。
屋子里唯一的女队员叫柳春江,很英气的名字,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披着阳光似懒散似休闲似戒备,整个人蓄势待发地站在那里。香川不觉一怔,从来听闻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
只一眼,香川就确认了这个柳春江对自己的隐隐敌意。
大家客套完毕各自落座,洪凌锋询问案情进展。
首先汇报的是柳春江,她负责追查死者裙子的来源。“商标卸掉了,看款式和材料,应该是海棠初沐的。他们家的衣服主打轻奢品质,材料薄,而且是贴身设计,以保证上身效果像是淋过雨、沐浴后的形态。”
唐岱融接了一句:“怪不得叫海棠初沐。”
“咱们市只有一家海棠初沐的实体店,我打电话问过,死者身上这个款式是老款,当年很畅销,很多分店还没来得及进货就卖断了货,这件应该是从上海总店买回来的。我让实体店把近三年的顾客消费清单都通过邮箱发了过来。”说着,柳春江递过来一沓打印文件。
洪凌锋点头,露出微笑,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香川。
李总管已经向兄弟单位询问本市及邻市的失踪人口,暂时没有比对成功的。他还带着两名警员去省城的各大高校询问情况,因为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提供现场照片,问得模糊,回答得也模糊,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洪凌锋沉吟片刻,看向李总管:“法医有结果了吗?”
唐岱融说:“结果在我这儿。”他翻了翻手里的材料,说,“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当天夜里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三点,具体的死亡时间还要一系列的化验后才能确定。根据法医的报告,毒药入口到发作,死者存活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小时,明确了毒物性质,也能进一步确定死亡时间。”
基本等于什么都没发现。香川心想,从早上发现尸体到现在,除了初步确定死亡时间在昨晚二十三点以后,其他的进展几乎为零。
洪凌锋饶有兴味地看一眼香川,后者正在仔细翻看手里海棠初沐的销售清单。
“香川老师,你也说说吧?”
“呃,我?”香川表现得略有慌乱,像是上课走神被抓包,稳了一下才说,“我没有什么看法,但有一个想法。”
“哦?”
大家都一怔,齐刷刷地看过去。
洪凌锋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说说看。”
“这购物清单上有个名字,怀特先生(MrWhite),隔段时间就过去转一转,昨天也去过,而且他的名字后面常常有加号,可能是携带女伴的意思……我想亲自去看一下。”
洪凌锋问:“去看什么呢?”
“奢侈品店挣的大部分是老顾客的钱。如果是贴身设计,不排除现穿现改,死者既然穿了这件衣服,为了妆后效果,最近几天很有可能去过实体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