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法官的婚事
作者: 钱幸一
对于家事审判庭法官助理宋小芙来说,男女只分两种:结了婚的和单身的(包含离婚丧偶的)。这一套分类标准能直接套用。只要当事人打立案诉讼服务大厅一过,除了安检“嘀”一声,宋小芙的脑海也“嘀”一声。眼睛上下一扫,猜个七七八八。这跟她目前处在适龄年纪,业余活动只用来相亲关系极大。
童安市是个四五线小城市,在祖国大地上面目模糊的那种。一个小城市装载的娱乐项目极少,除非她去广场上练健身器材或者干脆破罐破摔,在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迷恋上集体舞和太极拳。但宋小芙感兴趣的是婚恋,她自己被迫“挂牌上市”,被父母耳提面命着,频繁相亲,待价而沽。尔后,她被分到家事审判庭,做周大方的法官助理。
在童安法院,鄙视链很隐秘地存在着,威严的刑事法官瞧不上终日家长里短的民事法官——哪怕具体到民事里头,也有鄙视链,搞知识产权的看不上整商事的,整商事的瞧不上审建工合同的,审建工的瞧不上辨侵权的,辨侵权的看不上家事庭的——太琐碎也太不符合法官这威严面目了吧。结果,宋小芙来的第一天,周大方就开始给她洗脑:“谁说民事家事不重要?他们刑庭的,可能这辈子除了审案子,就不会用上《刑法》,可人们一睁眼,只要喘气只要活着,那都是《民法典》管着的!你呼吸的大气、你踩的草皮、你吃的食物、你买的东西……哪一个不是它管着?嗯,你嘀咕什么呢?”
宋小芙声音挺起来了:“我说,这都是知识产权庭和环境资源庭审的,跟咱们家事审判庭有什么关系?”
周大方这就要发作了——他脾气不好,终日让这些案件纠缠的——嗓门儿刚拔起来,书记员小帽儿就慌慌张张地钻进来:“咱们的熟人来了,快啊!快!”
周大方紧张了起来,他紧张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缩脖子,耸肩膀,忙站起来,冲出去。这熟人不是别人,不是外人,是周大方老家出五服的同族,叫周酽。常年信访户,跟上班似的。一早坐班车颠颠簸簸来法院,先在传达室等,等周大方开完庭,等他把他请进调解室。好嘛,在调解室一坐就是一上午,没别的,就是聊聊最近的心路历程。他不能不聊,因为他没人可聊。为什么没人可聊呢?因为周大方二审判他离婚,他孤独了。
周酽的妻子老来俏,跳广场舞跳出了新好。当时他死活不放,说离婚就喝老鼠药。但周大方看女方已跟对方合铺,这对夫妻也分居五年有余。当时合议庭也考虑到周酽情绪不稳定,真判离了,说不定就成了信访、闹访、缠访户。但周大方不信邪,一边出判决一边劝他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周酽不干了,扬言:“你要是判我离婚,我就天天找你去!”
这不,他来法院“上班”了。先把午饭放在一楼水箱上面加热着;接一杯水,吸溜吸溜地喝茶;在调解室吹着风,一条腿还颤颤地弹着。周大方劝他:“您老回去吧,人家都领证了,强扭的瓜不甜,您在这儿有什么用呢?”
周酽说:“你把我老婆判没了,我没人说话,我就过来跟你说说话。”
从他身上,周大方看出来了,“说说话”也是有杀伤力的——相当于小型炮弹。调解室是透明的,但凡睃见穿法袍或制服的经过,周酽就腿脚麻利地站出来,跟人喊冤——“多冤啊,五六十岁的人了,给判没了媳妇。儿子呢,向着他妈,也瞧不起爸,这下好了,以后跌倒了没人扶,病了就等死喽。”边说边用叹气和泪水做伴奏,很是哀怨了。院领导每周有接访日,约谈过周大方,让他想办法解决老人的后顾之忧,又给他上了一堂“判决不是简单地一判了之,要注意社会效果、法律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统一”。意思是,他机械办案、简单粗暴——这下换周大方冤屈了。他嘀咕着:“闹就有理吗?”转而望见了宋小芙那张刚刚毕业、童叟无欺的脸。从那以后,陪上访户聊天成了宋小芙的工作内容之一。
周酽上下打望宋小芙:“你实习的?”
宋小芙说:“大爷,我是新考来的。”
周酽把腿高高跷起:“你跟着他能学好吗?你看看他怎么办事——啊,让我这把年纪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啊!”愤慨过后,转而又叨念,“你结婚了吗?”
宋小芙说:“哪有空啊,这不白天听您诉苦,晚上加班草拟裁判文书嘛。”
周酽一听,有意思了,小姑娘看着柔弱,还挺伶牙俐齿的。他打听她多大,家里几个孩子,住哪儿,父母做什么工作,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宋小芙站起来:“大爷,您调查我的户口想干吗呀?”说完把头发一甩,抱着笔记本就回办公室了。
刚进门,就见周大方正端着杯茶顶着窗户,她的怨气就冒出来了:“周庭,你不是说你有庭让我去接待,可你这不没庭嘛!”
周大方说:“你看窗外!”
宋小芙就踮着脚,打眼一望,又疑惑地瞅他。周大方笑说:“多大的雪啊,大雪封路,当事人来不了,调整时间了。”又叹了口气,“怎么公交车还运转呢,也没耽误上访户过来啊。”
宋小芙把周大方摞在沙发上的一摊新分案件稍作整理,说道:“我知道他不容易,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周大方说:“你忍着点儿吧,既然来了这儿,你就得学会多站在当事人角度考虑。”
宋小芙说:“那个大爷调查我户口呢,问得细着呢,我都害怕了。”
周大方停下来,忽然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看这老周闹访快闹够了。”
下午又开了两个互联网庭审。看来雪不仅压路面,还压网线,一会儿原告掉线,一会儿被告下线,一会儿代理人黑屏。音量不均衡,全程靠喊。下了庭审,周大方感觉透支了当天全部的说话欲望,准备回家就当哑巴。
但宋小芙不行,她晚上还有个相亲局。
二
童安市是个既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城市。人们都是熟人,百里都是街坊,就像结婚久了,既彼此需要,也彼此厌恶着。它的婚配市场同大部分城市没两样:男多女少固定化,但女人难找常态化;一胎嫌少,二胎正好。在这样的童安市,女人的鲜亮又不是全靠外表,而是要透过现象体察本质——看子宫坚韧的程度。但男人就是要既保鲜又坚韧的,所以有的女人总得“开膛破肚”两三回,堪比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童安市的大爷大妈们会在跳完广场舞的角落里竖起千篇一律的相亲角。白纸、黑字,年龄、家世,仿佛契约和军令状。街坊邻里胜亲朋,小道消息飞散密。傍晚,他们交换隐秘信息。宋父早就提醒了宋小芙,要行成人礼,就先得跟婚姻过招——对方是童安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大夫,比宋小芙大三岁,被学业和工作耽误了终身大事,现在功成名就,只等贤妻进门。
那人坐下后,睨了宋小芙一眼,看了看腕上的表:“我妈不喜欢爱化妆又聒噪的女人,你这样真挺好,符合我妈的标准。你单位那儿忙吗?我跟你讲,结婚后,最好辞职。这工作不养人,我们家挣的钱够了,娶媳妇就在家里生儿养女,相夫教子。现在政策放开了,多生点儿,咱都养得起。”说话间,他把手折叠出三个指头,宋小芙忍了,半天没说话。或许是见她表情不好,他夸她,“我看你很旺夫。”
宋小芙忍不住回道:“我就是我,旺什么夫!”
对方皱眉:“现在就是女权讲多了,离婚的才多了。你不是在家事庭吗,你说,是不是离婚变多了?”
宋小芙接嘴:“离婚的多了,那是因为大家都想明白了,没必要凑合,我认为是社会的进步。”
龙虾光盘,甜点消失。对方说:“进步?我怎么觉得是退步呢?现在动不动都闹离婚,一点儿苦都吃不了。”
宋小芙说:“你的意思就是想再过那种女人甘愿付出牺牲忍受的日子呗,男人不改就让女人改,想得真是美,还说都是因为女人‘合适干’!”说完,她立马后悔了。
对方还沉浸在自己的深谋远虑中:“我妈身体不好,原本我想在齐城发展,只好回来了。她的心愿就是尽快抱上孙子。吃点儿中药,一调来一对。”
宋小芙冷笑:“最好是一男一女喽?”
对方说:“俩男孩也行啊。”
宋小芙站起来了,从兜里掏钱,放了一百块在桌子上,马尾一甩,大步离开。听见身后“喂喂”,她加快步子逃离。她反思,童安市离婚率飙升跟女性觉醒有关系——是必要不充分关系。但又不能因此就不让女性觉醒——那才是绝对退步。社会正经历阵痛,总得有一代人去适应这件事情。她心情略微灰暗,回到家也是没好气地爬上了床。
第二天刚开完庭,书记员小帽儿又来报告,说这次来的人不是周酽了,是周酽家亲戚。宋小芙用眼神求助周大方,对方还在跟电话里的人缠磨——俩当事人为了抚养费五百元还是五百五十元吵个不休。宋小芙只好先去了。
她先看到了一个跷着腿的男人。对方抬起头,模样里有上访户的影子。对方问是宋小芙吗?她坐下来,问有什么诉讼请求。那男人便自我介绍,是周酽的儿子周正阳,他老爹让他来提交材料。
看上去还是信访件,但这次收件人不是院领导,不是纪委监委,也不是审判监督庭。上面就写着:给宋小芙法官。信还密封了。宋小芙说:“给我又有什么用呢?都二审终审了,再说那边都结婚了,总不能撤销人家结婚证吧?你爸——”她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想必父母离婚再结婚,对儿子也是种羞耻。周正阳样子很勉为其难,交完材料还不走。宋小芙问:“你还有什么事儿?”
周正阳说:“没事儿,我就是不明白一件事情。他说只要我往童安法院这儿跑十趟,找你递交材料,他以后就不信访闹访——放过我妈了,这理由很奇怪。”他打量了她一下,“你们为什么让他跑十回?不是说一次性办好?”
“我哪儿知道啊!”宋小芙喊,“你老爸快黏上我们周庭长了,让他还老婆。你父母常年分居的条件,而且你妈——不好意思,反正你也知道那个情况。”
周正阳说:“没关系,我听你说。”
宋小芙说:“我也没什么说的了,你也别来送材料了,劝劝你爸,让他也可以再找个女人什么的。”
周正阳就笑了:“谁还需要一个脾气这么坏的糟老大爷啊。”
宋小芙摇摇头:“劝劝吧,法官不是保姆,不能包办一切,对吧?”电话响了,立案庭又让她去抱新分案件,她叹口气往回走,顺便拆开信封,里面的字是小楷,样子很工整:
小芙同志你好!我看你是个好姑娘。给你送信的人是我儿子——别担心,他跟他妈一个路子,一点儿不随我。他在童安大学做老师,教文学,很怕我给他丢人,但那是我自己的权利。他33岁,未婚。你们多聊哈。
宋小芙脸热了,像刚在冰天雪地受了冻后又进了屋——脸燥热,烧起来了。她收起信。立案庭于楠瞧见了问:“怎么,相亲失败?”
宋小芙说:“切,是对婚姻看透了,失望!”
于楠说:“别啊,去刑口看看——你猜怎么着?你会对人生失望。”
三
周大方坐在审判席上,他在憋尿。案子已审了三个小时。一般开庭,他都减少喝水,争取“一锤定音”。但今天两位离婚当事人都反常。怎么呢?他们不急不躁,你一言我一语,好声好气地商量,一套房给谁二套房给谁车给谁车库给谁冰箱给谁沙发给谁电视给谁,不像是爱多深恨多深的当事人——甚至比旁边的代理人还不急不躁,一笔一笔谋划得清楚。周大方忍不了,敲了法槌,暂时休庭。
他出来,抽了根烟,插空看了下手机。十八个未接电话,陌生号码,当事人的、代理人的、单位的、个人的。不用想,每个电话打过去都是一种绵长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周大方感觉自己这份工作已经不神圣了,简直是卑微的,每个来打官司的当事人,情绪都易碎。你要小心轻放,你要温情呵护。
如果想判得深入人心,先要学会换位思考。而你换位思考,就会深刻感受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悲哀,似乎判离和判不离,都有人受伤。以前想得简单,为了孩子,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家事审判庭最近又新挂牌成立了“未成年审判庭”这么个内设机构,一下涌入了太多未成年刑事案件,都是第一手资料。看了,又令他格外神伤:那些被勉强在一起的夫妻扔在老家的留守儿童,缺乏了一种感受爱和施与爱的神经,他们对爱和共情不敏感,于是麻木,更可怕的是残酷——极易铸成错误。流放在农村的土地上或者城乡接合处的简易棚,无人依靠又满目疮痍。可你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普法有用吗?有用!教育有用吗?有用!社区治理有用吗?有用!但,统统治标不治本。谁也替代不了父母。可是父母就有错吗?为了维持生计,远离土地,奔走他乡——是一种迫不得已,他们错在哪儿呢?
老同事赵朴鲁劝过他,既要当好“体验派”,又要学会“好好抽离”,及时放下,案子过去了就过去了,别纠结。就尊重法律,就尊重证据,然后判吧!别太忙着去听苦处,因为你解决不了,你什么也解决不了!妈的!家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