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

作者: 刘西北

轻舟已过0

贾科长没有当科长以前,有天晚上在门卫室看了一部电影,天快亮的时候,发现工厂大门不见了。这直接影响到他升迁,科长的位置整整延迟五年才坐上。他把过错推到崔明亮身上,说整个事情全怨他。大家不知道崔明亮是谁,厂里压根没这人。

那时候的贾科长别人还叫他小贾,刚进厂,分到保卫科看大门。年底,值后夜班,天特别冷,街面上像狗舔过的瓷碗一样,干干净净没个人影。小贾闲得发慌,从抽屉里扒出一盒VCD。也不知道谁丢那儿的,没封皮,三张碟。上面印着《我在文工团的日子》,旁边还有仨红字,“限制级”,字虽小,却醒目,令人浮想联翩。

小贾将碟片放进万利达VCD播放机里,三张碟,三碟连放的机器,天作之合。影片开头是一个朴实无华的舞台,六名文工团员站在上面,认真地为台下的农民兄弟表演节目。他们一人骑一张板凳,后面人左手搭前人肩上,连成串,同时摆动右臂。右臂化作火车轮子上的曲轴连杆,一串人模仿一列正在运行的火车,轰鸣着奔向韶山。

电影开门见山,上来出现文工团,呼应片名,没任何毛病。小贾隐隐觉得气氛不对,和想的不大一样,心里有落差。

接下来的场景是一辆中巴车,里面坐满文工团演员,团长正和其中一名团员吵架。中巴启动,车厢咣咣晃荡,电视机屏幕一暗,出片名——《站台》。

“奸商,”小贾一拍桌子,骂起来,“印个假片名,骗人买碟!”这不是想象中的“我在文工团的日子”,他压住火,耐着性子往下看,渐渐觉得有点儿意思。电影里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熟悉,又有点儿距离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窥探身边人的庸常生活。

看完后,小贾周身发冷,也不清楚是冻的,还是陷进电影中拔不出来。他起身跺着脚,无意间一抬头,发现天明了。不对,往日里这个点儿,外面没那么亮。

哪儿出了问题。小贾推开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差点儿呛着。以往有大门挡着,这个时间门口的光线偏暗。今天竟然这般敞亮,一眼还能瞅到街对面。原来装在墙上的结结实实的两扇大铁门,不见了。小贾戳在那儿,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

门是钢板焊的,中间有几道加强筋横着、竖着、交叉着,笨重又安全,居然被人偷走了。小贾全然不知。经理双手一摊,说:“你年轻,有文凭,干劲儿足,思想也端正,本想着等明年下半年你们科长退了提拔你,偏偏出了这差错。一扇门,怎么着得有五百斤,两扇半吨,当下钢材的市场价,一吨螺纹钢已经突破四千元了,取个整数,按半吨两千元,加上焊工工时费、门轱辘、导轨、起吊安装费,杂七杂八的,厂里损失往低处算也三千元朝上,你说,咋办?”

小贾耷拉个脑袋,说:“只要不开除,该咋办咋办。”

“开除倒不至于,赔偿损失跑不掉,我和李书记商量一下,拿个意见。去叫你们老科长过来。”

当着小贾的面,经理交代科长:“以后值班,特别是后半夜,不准看电视……算了,还是把门卫室的电视机、VCD通通清理走。”

保卫科长偷偷瞪一眼小贾,说:“好。”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罚小贾两千元。另外一千元的损失,厂里寄望警察破案追回铁门弥补上。为避免影响小贾生活,没让他一次性交完,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二百元,累积够为止。丢门事件成为小贾职业生涯的滑铁卢。钱是件大事,但面子更重要。他已经沦为厂里的笑柄,甚至整条街都知道了,大有继续扩散的趋势。

小贾没有调换岗位,继续看大门。经理说:“小贾失职,但是经过这次教训,我相信接下来他会看好门,比其他人更用心,再者说,年轻时谁没犯过错,我们要相信青年人,不能一棒子打死,要给他们机会,不是吗?”调子一定,没人反对,都认为经理有水平,处理得好。

小贾心存感激,思量着不能辜负经理的期待,一定做个好门卫。要不是看VCD,铁门不会丢。痛定思痛,小贾将碟片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以此提醒自己上班时坚决不能粗心大意,要小心谨慎,干好工作。

派出所来调查过两次,小贾积极配合,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儿线索。眼看要变成悬案,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自己侦破。以工厂为圆心向外扩散,他一家一家地走访废品门市部,瞅见有切割痕迹的废旧钢板立马上去研究,希望发现蛛丝马迹。

那段时间,小贾的心思全扑在抓贼上。经理的儿子、财务科的副科长、他的朋友刘正钢,怕小贾因此魔怔,开导他:“那天我们科保险柜里有五万块,准备第二天给工人发工资,这笔钱没丢你真该庆幸。查真相让公安部门来,你别再纠结过去,要把握现在,面向未来,我看好你,用心工作,以后一定能当上保卫科长。”

“你看好,还是你爸看好?”小贾问。

刘正钢回答:“我。”

“你有个屌毛用,我在你爸那儿是有过之人,没一点儿升迁的希望。”

“屌毛也有四两重,过几年我爸退休,厂子还不是我的。”

“拉倒吧,厂子是国家的,你还世袭了?”

“要敢想、敢干,一切才有可能。到时候,厂子的安全你负责。”

小贾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一坨云彩,不再说话。

刘正钢问:“干吗呢?”

“看牛皮,已经被你吹上天。”

刘正钢讪讪一笑,止住话题,手搭小贾脖颈上开始说重点:“你姐这几天咋样?”

“高兴着呢,也不知道谁送她一块浪琴表,到处显摆,生怕别人看不见,吃饭也捋着袖子。”

“那就好,那就好。”刘正钢小声说,“哎,我做你姐夫,咋样?”

小贾脖子一缩,甩掉他的巴掌,说:“拉倒吧,我姐配不上你,寡妇,年龄也不适合,起码大你五岁。”

刘正钢说:“架不住我喜欢。”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小贾问。

“实话。”

“你那点儿工资养不起她。再者,我姐也逍遥惯了,你拴不住她的心,别费力劳神,到最后一场空。”

刘正钢一把搂住小贾,凑到他耳朵边说:“我今儿还就跟你杠上了,非你姐不娶。”

“你心气儿太高,会出事,出大事。”小贾挣脱开,说,“谁劝也没用,我再跑一个废品门市部,必须揪出偷门贼。”

纺织姑娘贾姐二十岁那年,获得宛市第一届选美大赛冠军。赛事通过市电视台直播,一下出了名。下班的时候厂门口围许多人,只为目睹贾姐的芳容。市外贸公司领导有眼光、有魄力,立马调走她的工作关系。其他单位反应过来想抢人时,晚了。

当时,外贸公司出口中东和南亚的地毯生意正红火,单位里的人一天到晚净是酒场,没一个清醒的。连后院养的一条狗平时吃个残羹剩饭,也整天醉模咕咚。

贾姐到底是贾姐,最大的特长:喝不醉,会劝酒,放得开。给男人以无限遐想,让他们产生幻觉,认为要得手,但最后一刻守得住底线,令爱慕者抓耳挠腮魂不守舍,石榴裙下跪倒一片。

贾姐成了外贸公司宴席上的定海神针,她往那儿一坐,不用介绍,都知道这局有面儿。后来发展为,贾姐到不到场是衡量酒局够不够档次的唯一标准。其他单位纷纷效仿,以能邀到贾姐出席宴会为荣。请不到又好排面的,找赝品替代,一时间,美女经济渐盛,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贾姐从不无故收取超过五百块钱的礼物,私人交往概不涉及经济利益,任何人想通过贾姐谋取福利或者达到什么目的,她一律婉拒。这也是大家喜欢贾姐的原因,和她在一起,耍得尽兴,玩得开心,说话不用过脑子,安全又踏实。

外贸公司待三年,贾姐和公司一名副经理结了婚。副经理发誓,婚后不干涉她的私人生活,婚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马照跑,舞照跳。如此宽容大度,贾姐动心。外面有人争着鞍前马后效劳,回了家还有人心甘情愿地伺候她,比一个人过强多了。这婚结的,跟没结一样,纯粹多出一个贴身佣人。为啥不结,不结才是傻子。

婚后几年,俩人一直没孩子。贾姐内疚。副经理看得相当开,劝她:“要孩子干吗?影响夫妻感情,我有你就行。”又过一段时间,副经理检查出来肝癌晚期,撑了三个月,过世了。

副经理没了,最高兴的属刘正钢。当时他大专毕业,刚分进厂里财务科。从高中时起,刘正钢心里就埋下了喜欢贾姐的种子,一上班,有了收入,立马生根发芽,蓬勃生长。他守在家属院门口,堵着从工厂回来度周末的小贾,问:“你姐住七一路还是建设路的外贸家属院?几栋几号,手机号码多少?”

得到详细住址,刘正钢当即买上九十九朵玫瑰杀过去。敲半天门,无人应腔。他跑到院门口小卖部,拿公用电话打贾姐手机,没人接。刘正钢反复交代小卖部老板,电话回过来,就说有人在她家门口等她。刘正钢一路小跑又上了楼,靠着贾姐家的防盗门蹲下来,抱着花,忍饥挨饿,耐心等待。一不留神,睡着了。

再睁开眼,看见贾姐立在面前,浑身酒气,居高临下,正拍他脑袋:“喂,醒醒。”刘正钢起身,哪知腿脚发麻不听使唤,扑通一声直接趴贾姐脚下。贾姐一把从他身子底下抽出玫瑰花,咯咯笑着说:“哟,这还跪上了,使不得……看,花骨朵都压散啦。”

刘正钢缓口气,试几试,才爬起来。贾姐认出他:“钢子,你这是?”她将花塞回刘正钢手里,从坤包里掏钥匙开门。

刘正钢脑子嗡嗡的,梦游似的跟后面要进去。贾姐立门口堵着他,拿出摩托罗拉掌中宝,翻开盖给他看时间:“姐知道你心意,快十二点了,回去吧。”说完接过刘正钢手里的玫瑰,要关门。

刘正钢脑子一激灵,清醒过来,手扒着门框说:“姐,请你吃个饭,我进厂了,第一次发工资。”

“好,改天叫上我弟,我做东。”

“改天是哪天?定个具体时间。”刘正钢知道贾姐敷衍他,不得准话坚决不走。

贾姐抬起头,眨着眼算了算,说:“本周约满,下周……周四中午。”

刘正钢有些手段,锲而不舍两年多,贾姐彻底沦陷。

小贾知道姐姐从不收贵重物品,这戴上刘正钢送的表,还炫耀,等于公开承认两人的关系。小贾怕刘正钢不真心,最终吃亏的是姐姐,便劝说:“姐,你俩不合适。”

贾姐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到姐这儿,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我愿不愿意。”

“会有人戳你们的脊梁骨。”

“戳脊梁骨的多了,你姐啥时在意过,做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逍遥快活,把难受和不自在全送嚼舌头的……这儿有几张餐券,你有空带咱爸咱妈去乔伊斯吃法餐,新开张的,鹅肝特别嫩,入口即化。”

小贾又去找刘正钢,家属院门口刚好碰见。他一脸喜气,骑一辆雅马哈凌鹰125晃晃悠悠驶出来,摩托车后面货架上捆着一只32寸的拉杆箱。小贾胳膊一抻,拦住他,问:“钢哥,这是要出差?”

刘正钢转身拍拍箱子,说:“哪儿呀,让我爸赶出来了。”

小贾不信,哪儿有被撵出家门还这么高兴的?

刘正钢说:“来来来,你坐上,边走边说。”

小贾腿一撩,卡后座里,腰部紧靠拉杆箱,刻意和刘正钢保持距离。刘正钢存心压过路面上一个坑,摩托车腾地弹起,小贾身子一趔趄,差点儿摔旁边花坛里,赶忙抓紧刘正钢的肩膀。

刘正钢哧哧笑了,说:“这才对嘛,扶好,别掉下去。”

小贾开口刚想说话,兜头就是旁边环卫大爷扫地扬起的灰,吃一嘴,呛着,埋脸干咳。

“跟你姐的事儿摊牌了,我爸火冒三丈,让我滚,电视遥控都撂我背上了。我正愁找不到借口搬出去,这下顺腿搓绳,名正言顺住你姐那儿。开心,想想还是开心,哈哈哈。”

跟家里决裂了。小贾以为不妙,刘正钢动了真感情。他俩岁数悬殊太大,在一起不合适,只能寄望等会儿到姐姐家,姐姐不给他开门,不同意他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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