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少年
作者: 孙艳梅老郭估计不知道,最初家生频繁地上他家,竟然是因为他家的狗。
家生的师傅老郭家的狗并不是一条名贵的狗,是捡来的。毛黄黄的,耷拉着尾巴,老郭毫无新意地喊它大黄。可是家生第一次上师傅家,就喜欢上了大黄。
大黄让家生想起了他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父母家也有一条像大黄这样的狗。老郭和家生这样的家庭,养狗的目的并不是当宠物,而是为了看家护院,所以狗的形象无需好看,只要皮实、好养。后来家生想,在父母家,给他温暖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而是家里养的那条柴狗,那条柴狗给他带来了唯一的温暖。
奶奶去世早,家生从小跟着爷爷住在北斗镇,父母则在离北斗镇一百多里的城市讨生活。他们没有技术,在城市的一隅开了一家物资回收公司,其实就是干收废品的买卖。家生十三岁那年国家放开二胎,父母决定再要个孩子,谁知一下子生了双胞胎。多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家里鸡飞狗跳,父母更顾不上家生了。家生仿佛被父母遗忘了,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爷爷奶奶生的。
其实这也不稀奇,北斗镇很多家庭都是这样。
家生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父亲破天荒地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回到了北斗镇。父亲一边和爷爷喝酒一边说:“家生毕业了,正好我的公司忙不开,家生去帮忙,也算子承父业。”家生的功课还不错,不想去,他小声嘟囔:“我想上高中,你那公司不就是卖破烂吗?有啥好子承父业的!”父亲勃然大怒:“上高中,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名牌大学失业的人多了去了!”在北斗镇,父亲和子女的相处方式是训斥、殴打、视而不见和沉默不语。家生畏惧父亲,不敢再抗争,吃过一顿饭后,就像一株还没成长起来的树一样被父亲连根拔起带到城市。
家生父母的物资回收公司在一个深深的灰扑扑的巷子里,平房带院,租的。院子里到处是父母收来的垃圾,连中间逼仄的半米通行道,也像一挂鸡肠子里出外拐的。屋里的电视机、洗衣机、衣橱等所有家具,都是父母收来的。家生刚来的时候常常头晕恶心,他不敢和父亲说,就找母亲诉苦,说家里有难闻的酸臭味。母亲早被两个双胞胎孩子折腾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这么多事!”看着母亲蓬头垢面的样子,家生闭了嘴。
而走出深深的巷子,立即是另外一番景象,宽敞明亮的大街,精美雅致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巷子斜对面是一所高中学校,常常有和家生差不多大的少年意气风发地出出进进。家生想,他若不是被父亲逼着“子承父业”,也会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吧?
家生成了一个沉默少年。由于对父母的怨恨,他选择不和他们说话。父母喊他好几声,他才懒洋洋地回应。可毕竟少年心性,心中是有很多话想要倾诉的,家生选择和家里养的狗说。院子里养了一条看家的柴狗,黑黑的,连名字都没有,每次都是母亲匆忙地弄点儿残羹剩饭倒进狗盆。可狗总是不嫌弃地狼吞虎咽,有陌生人踏进院子,忠心耿耿地大声叫唤,从来不因主人对它的怠慢而懈怠工作。家生给这条狗起了一个帅气的名字,叫黑盖。每天吃过晚饭,他就带着黑盖出去兜风,这是他和黑盖最快乐、最惬意的时光。在城市行走,家生还是有些胆怯的,是黑盖给他壮了胆。平时黑盖和父母同时出现,家生会停下来跟黑盖说说话,拒绝和父母说话。母亲很受伤,跟父亲诉苦,说家生这个孩子疼也白疼,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一样不认爹娘。家生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揍,挨过揍的家生头一犟,回头就把微信名字改成了“悟空”。
“悟空少年”家生时刻想逃离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一年以后,机会来了。
家生的爷爷得了癌,躺在床上不能动。按照农村的规矩,应该由家生的母亲这个儿媳妇回家照顾。那几天,母亲在家里摔碟子打碗,骂天骂地骂她嫁的倒霉男人。家生的父亲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像夹着尾巴的黑盖。这时候家生说:“这个家离不开我妈,要不我回家照顾爷爷吧。”
母亲顿时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父亲看看母亲,看看家生,也没别的好办法,就同意了。临走的时候,家生偷了父母的钱买了火腿肠,好好地和黑盖吃了一顿告别宴。
家生回到阔别一年的北斗镇。站在镇口,他大口呼吸着北斗镇的空气,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了。
一年之后爷爷走了。家生却再也不肯回到有父有母的家里,没办法,父亲托人让他进北斗镇的钢带厂打工。
家生进厂打工颇受了些周折。
厂办主任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她看到长了一圈毛茸茸唇髭的家生,就不想要。她口气很倨傲:“钢带厂是个体力活儿,你不一定受得了。”十七岁的家生瓮声瓮气的,话像从泡菜坛子里发出来的:“我能受得了。”胖女人又说:“还有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二个小时只能轮流睡一个小时。”家声说:“行。”此刻,只要不让家生回到那个有父有母的家里,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女人见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也没吓退家生,就说:“车间里的活儿重,我带着你上车间,若有人愿意带你,你就留下;没人愿意和你一组,我也没法儿。”车间是一个棚式的大屋,里面很多男人在忙活。家生从胖女人嘴里已经知道,两人一组,十二组,共二十四个人,计件拿工资。果然,家生一出现在车间立即引来一阵起哄声,其中一个男人奚落道:“小豆芽菜,这里可没奶喝哟!”少年自尊心强,若是平时家生会扭头就走,可如今只有忍耐,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时候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说:“要不,让他跟我吧。”
家生顺着声音寻找他的“救命稻草”。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弯,像一道道沟壑。头发稀薄地覆盖着头顶,前面有一小绺总是不听话,常常从额头上掉下来。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就用手捋了两次。家生觉得他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了。果然,夏天到来的时候,师傅穿裤衩大背心,趿拉着用自行车内胎做的灰不溜秋的“沂蒙凉鞋”,更像火云邪神了。那时候家生已经和师傅亲如父子,他给师傅买了一双黑色的“洞洞鞋”。师傅喜滋滋地边穿边说:“花这钱干什么!”那是后话。当时,听到“火云邪神”要和家生一组的时候,一个男人说:“老郭,带上这个小雏鸡,少挣不少钱。”老郭说:“少挣就少挣点儿吧。”
就这样,老郭成了家生的师傅。
老郭当时和家生一组纯粹是出于同情,没想到无意中捡到了宝。家生虽然年纪小,却眼里有活儿,手跟得上眼。有时候机器坏了,工人只有眼巴巴地等厂里的维修人员,而家生看过几次维修后,自己捣鼓捣鼓就能修好。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长力气的年龄,老郭每天都从家里带“加劲儿汤”。那是一桶白白嫩嫩的肥肉汤,正好盛两大碗,家生和师傅一人一碗。家生大口喝下,神清气爽,感觉像游戏里的英雄一样满血复活,力气倍增。有时候,快要喝完时忽然发现碗底里卧块肥腻的猪肉,拣起来,一口扔进嘴里,油汁子会“刺啦”从嘴里呲出一小股,家生兴奋地呵呵大笑。几个月下来,家生的胳膊腿像生铁棍子。
有这么个生铁棍子似的徒弟,几个月后,家生和师傅的工资一度拿到前三。车间里就有人偷偷和家生商量:“我可比你那个师傅强多了,咱俩强强联合,拿钱更多。”
家生眼皮一翻,骄傲地走开,甚至连话都不想和那人说。
老郭的家离厂子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他老伴儿没了,儿女都在城里打工,一人独居。而家生回家骑电动车要二十分钟。有一天下了夜班,家生感觉精疲力尽,眼皮直打架,连骑电动车的力气都没了,老郭说:“要不你先上我家里眯一会儿?”
师傅家里倒是拾掇得很干净,他让家生睡他儿子的房间,家生也没和师傅客气,倒头立马睡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家生闻到一阵久违的饭香,爬起来,顺着味到了饭桌前,发现桌上有一盆香喷喷的肉糁(糁是沂蒙的传统名吃)和一块黄澄澄的厚锅饼。哎呀,喝糁啃饼,这是要当神仙吗?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师傅正蹲在院子里捣鼓一盆烂乎乎的狗食,那条叫大黄的狗欢快地叫着。师傅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也赶紧吃吧。”
家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客气,一阵风卷残云之后,盆空了,饼没了。吃得肚子圆圆的走到院子里,老郭在抽烟,黄狗在吃食。见他出来,师傅还没说话呢,大黄先抬头“汪”了一声,仿佛在跟他打招呼。大黄这一声让少年家生瞬间想起来另一条狗:黑盖。
年轻就是好,睡了一大觉,吃了一顿饱饭,体力就恢复了。家生告别师傅,骑电动车出了门。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扭头一看,竟然是大黄。家生停下车子,对大黄说:“你跟着我干啥?”大黄摇头摆尾,蹭着他的裤腿,家生挥挥手说,“回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大黄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夹尾巴跑了。家生重新骑上车往家走,走着走着,眼泪就下来了。
日子笃悠悠地往前过着。有一天下了班,老郭忽然说:“再有一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家生悄悄地在心中一算,是呢,正好还有整整一个月。从来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甚至连自己都经常忘记。师傅又说:“十八大寿,要好好地过一下。过完就是大人了。到时候我给你过。”
家生硬生生把眼泪憋回眼眶里。他无以为报,只有更加卖力地工作。月底的时候,他和老郭这一组竟然得了第一,享受着工友们羡慕的目光,家生和师傅走路都昂首挺胸的。谁知发工资的时候,家生和师傅竟然排名倒数第一。家生不服气,就去质问胖女人。
胖女人双手叉腰:“你和你师傅贪快,很多件不合格。”
家生一下子急了:“你这个胖老娘们儿,这纯粹污蔑!”
谁知这句话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气咻咻地蹦了起来,她本来嗓门就贼大,这回声音都尖细了:“胖老娘们儿也是你叫的吗?”
那天若不是师傅及时赶到,家生自个儿都难以收场。胖女人的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撞,说一个毛没长全的都欺负她,她不能活了。家生连连后退,懊恼得要命,平日里他的工友背后喊胖女人叫“胖老娘们儿”,他从来没跟着喊过,怎么这回“胖老娘们儿”几个字就脱口而出了呢?这下好了,没要到钱,要出一肚子惊吓。胖女人见撞不到家生,干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呼天抢地。工友们都在一旁笑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劝架,幸亏老郭冲了出来解了他的围。师傅一使眼色,家生撒腿就跑,留下师傅收拾残局。后来,师傅告诉他:“我给你说一下咱爷儿俩得倒数第一是咋回事,那些工友有的给胖女人买化妆品,有的买零食,还有的和她插科打诨凑近乎,咱爷儿俩只会埋头干活儿。”看着家生吃惊的样子,老郭叹气,“你今天估计把胖女人得罪深了,记住,吃亏人常在,好汉死牢里。”
正如师傅所料,从那天起,家生和老郭成了胖女人的“眼中钉”。胖女人有些忌惮家生,她只挑老郭的错儿。师傅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常被胖女人像训孙子一样训个狗血喷头。有一次家生两只手握成两个小铁锤,被师傅暗暗拉住了。师傅谄媚地笑着,对胖女人点头哈腰:“我错了,我错了。”
家生决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做一件事,一件除暴安良的大事,为师傅和自己出口恶气。之所以选在生日这天,是因为这样才有意义啊。
转眼就到了十八岁生日这天晚上,老郭的院里凉风习习,特别惬意。师傅炒了八个菜,还给家生订了一个蛋糕。平日里都是喝散酒,这回特地买了一瓶五年陈的沂河白干。师傅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家生倒了一杯:“今天过后,你就是男人了。喝一杯庆祝一下。”
听到这句话,家生很激动,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大口。一股刚猛的辛辣猝不及防地冲入口中,他像大黄一样耷拉着舌头哈气,逗得师傅哈哈大笑。
第二口的时候,家生有了经验,他学着师傅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呷着。等二两酒下肚,家生眼睑绯红,像唱戏的小生一样。师傅不允许他再喝:“过一会儿还要上夜班,吃蛋糕,吃蛋糕。”说完,师傅把最后一口酒“哧溜”一声扬脖子干了,响亮而干脆。家生许了愿,切了蛋糕,蛋糕甜甜的,真好吃啊。
快到晚上八点的时候,老郭和家生结束了生日宴。简单收拾之后,两人就去上夜班了。在厂子里,家生遇见了胖女人,想想过一会儿就要做的大事,忽然感觉万恶的胖女人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他甚至幸灾乐祸地说了句:“主任好。”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北斗镇派出所接到报案电话:昨天晚上,辖区内钢带厂热压油大罐里的油不知道被谁偷偷放了。厂长在电话里痛心地喊:“满满的一罐油呀,全被放没了……”派出所的李警官值班,他立即指挥厂长保护作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