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作者: 谭国伦

逃逸0

冯立春

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到床铺上,柔和了许多。冯立春舒舒服服地把懒觉睡到10点多钟,才在被窝里伸伸懒腰打了个挺。

手机响了,显示是老家老妈打来的。老妈催她赶紧把五万块钱打回老家,弟弟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现在家里的头等大事就是弟弟立龙的婚事。这些年,父母加上她这个姐姐,省吃俭用,七拼八凑,终于在县城里给弟弟买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山沟里的房子弄得再洋气,也不如在城里有一套——落户大城市像登月一样难,在老家小县城里有个家,当半个城里人也是幸福的。那个未过门的弟媳坚持,父母也是这么想的,她这个姐姐也只能全力以赴支持。

如今房子装修完了,还差买家具的钱,冯立春答应母亲再凑上五万元。这笔钱已经掏空了她这几年打工的积蓄。不过不要紧,还有未婚夫小曾呢。她对小曾一家的要求也是在县城买套房。昨天,小曾刚刚把他在县城的房产证照片发过来,说周一就一起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两人还商定,国庆节回老家办婚事。

她感觉这辈子就欠两个男人的。一个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一个就是这个要托付终生的男人。

起床洗漱完毕,早饭并中饭一起吃了,冯立春找出银行存折和身份证。给妈妈打钱的事要马上办。弟弟打光棍,她这个当姐姐的,走到哪里脸上都是没有光的。

在深城这些年,基本上就是工厂和出租房两点一线,以前在工厂里住集体宿舍,后来有了男朋友,两人在一起有很多不方便,在小曾提议下,才找了个合租房,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

五年前刚入厂的时候,她是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流水线要求手疾眼快,慢了,后面的工序作业供不上,会影响效率和业绩。工作越来越熟练,人员总有流动,她也成了老员工,当了小组长,每月的工资多了几百元,也不像以前那样累了。检查和验收工友的产品,协调小组人员请假缺勤时的岗位安排,当然,必要时她这个“老工人”还是要顶上去,不然流水线上缺人,会影响整个小组业绩的。

当上小组长以后,有个老乡溜须她,就把老家不远的小曾介绍给她。她想,把弟弟的事情解决了,没有负担地和小曾一起干上几年,干到三十岁有点儿积蓄了,就回老家生孩子。到时候,或者把孩子留给公公婆婆,她再出来打工,或者就踏踏实实地相夫教子。

南方的春天和夏天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这个年轻的城市像发酵的面包一样,膨胀迅速,二十年的工夫就变成了中国最前沿的大城市,迅速地接纳四面八方的外来者。本地人少,很多人都要加上个“外来”的前缀,外来物种、外来工、外来妹、外来官员、外来企业、外来户……

出了城中村的合租房,穿过两条胡同,就是大街。沿路的墙上到处都圈着“拆”字,有红油漆圈的,也有白灰圈的,冯立春想等到国庆节时再搬走,结婚回来另找房子。虽是城中村,各种南北风味的小吃店、超市、浴池、歌厅、按摩店一样不少,一个“拆”字只是信息告知,不会影响到城中村各色各样的外来工出出入入,正规的不正规的、明的暗的,各种店铺风姿妖娆。

这个从山区农村来的女子知道,只要努力肯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一到周末,银行里都排着长队。冯立春前面有十五六位,这一排下去,轮到她估计要到中午了。那也没办法,老妈急等钱用呢。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急,只有银行不能急;哪里效率都高,只有银行效率不高。银行手续繁杂,电脑系统复杂,每调出一个储户资料,都要比对、录入、核对,一环又一环。银行是消磨人心和检验人耐力最好的地方。

年轻的城市,外来工年轻的居多,在银行里排队的也多是年轻人。冯立春和前面的人一样,低头刷手机,还不时跟男友聊几句。

“干吗呢,懒猪,还没有起床吗?”

“大周末的,还不多睡会儿。”过了很久,小曾才回了信息。

“赶紧起床,好好吃饭。下午陪我去公园,今晚上我开始上夜班。”冯立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得令!”

男友还算实在,经常能哄自己开心。每到周末,俩人如同涂抹了502胶水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

排到冯立春的时候,已经下午1点钟了,柜台的营业员也换了一班。

“办什么业务?”

“汇款,五万。”

在排队之前,冯立春已经把汇款信息填好。她以前也给家里汇过款,知道必须带上身份证,不等营业员开口,她已经把身份证递了过去。营业员熟练地将存折在电脑旁边的划卡处划了一下,接着扫描身份证。

“身份证是你的吗?”营业员侧头看了看冯立春,又看了看身份证。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冯立春虽有五年的打工经验,但面对“公家人”的质问,还是表现出外来妹的诚惶诚恐。

“身份证信息异常,扫描不能通过。”

怎么回事?去年给家里汇款的时候还没有问题嘛,怎么到了今年就不行了?

“您再给看看吧。”冯立春央求,“麻烦您再给看看吧,谢谢!”

营业员又一次扫描了身份证,系统依然未能确认。

“下一个!”营业员面无表情地将存折和身份证扔给冯立春。

冯立春赶紧接住,接着被后面的人粗暴地推开。顷刻间,她就在队伍之外了。

下午的公园也逛得无精打采,小曾以为她累了,问她,她也说是累了,心里一直别扭着。小曾也就不温不火地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在疑惑中过了周末。周一上午,小曾早早地来到她的住处,两人相约去区民政局办结婚证。

终于要结婚了,小曾一路兴高采烈,在惶恐中的冯立春并没有特别的兴奋。

小曾终于看出了端倪:“春儿,怎么了,不高兴?”

“不是……这几天总是感觉很乏。”

“回去好好休息,不行就请一天假,今天别去工厂了。”

“嗯。”

难得小曾这样体贴,冯立春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深城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其实也多是外来人,当然了,都是有本科以上学历的外来人。同是外来人,对外来工的态度比银行强多了。再说,毕竟是婚姻登记,冷着脸给人家办,怎么也说不过去。

“祝福你们!”看到前面一对新人从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手中领取了结婚证,笑逐颜开地手挽手离开,冯立春好不羡慕。

终于轮到冯立春了。工作人员认真审核冯立春和小曾的身份证和双方工厂的介绍信,又抬头反复打量冯立春和小曾,在工作人员的眼中,冯立春看到了和银行营业员一样的疑惑。她心里不由得一颤。

“身份证是你的吗?”工作人员的语气也冷了。

冯立春点头。

但仪器不可能撒谎。工作人员再次扫描身份证,依然无法通过。

“冯立春的身份证有问题,先到旁边等一会儿吧。”说着,工作人员拿着两人的身份证和介绍信去了里间屋。

冯立春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小曾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未来的妻子。难道……他马上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和立春相处以来,立春没有向他要这要那,只是要求按照农村大多数人的做法,让他在县城买上一套婚房,平时对他也算知冷知热的,应该不至于吧……

冯立春坐在等候大厅的椅子上,头倚在小曾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心乱如麻。这身份证怎么就出了问题呢?

“谁是冯立春?”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站在他们面前。

“我是……”冯立春嗫嚅。

“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要跟你了解一下。”

冯立春顿时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竟然要被警察带到公安局。她不由得紧紧拽住了小曾的衣袖。

这一天好漫长。一分一秒都提心吊胆,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岁月。

到了公安局,她和小曾被分开在两个办公室里接受警察的问询,那个女警察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她的年龄、婚否、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目前的职业,以及来深城的时间、在哪里居住、在哪里打工……反反复复地问过两次,还换了不同的警察来问,似乎是想在她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漫长的问询过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公安局的那个小屋虽然整洁干净,但是对于她来说,就是樊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字是那么刺眼,从小到大,她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让她更不解的是,她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

“最近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深城,我们随时会找你核实情况。”放他们离开前,警察如是说。

“警察同志,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了?”冯立春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这个身份证已经被注销,也就是说,这个身份证的主人已经死亡。”

冯立春恍然大悟,警察怀疑自己用死人的身份证进行婚姻诈骗!好大的罪名啊!可问题是,这明明是自己的身份证啊,自己来深城打工,一直用的是这个身份证,怎么就成死人的了?自己明明是个大活人啊!

冯立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安局的,又是怎么回到合租房的,她都没了记忆。天已经黑了,她却打不起精神去上夜班,向主管请了个假。

小曾没有陪她回来,出了公安局,就直接回工厂了。冯立春意识到应该跟小曾解释一下,可是打电话小曾不接,发信息也不回。难道小曾也不相信自己吗?

终于得到小曾的回复:“什么时候警察证明了你的清白,咱们再继续!”

仅仅一天工夫,就从幸福的高处跌落到深渊,冯立春实在是闹不明白,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了呢?和小曾刚开始的幸福,就因为这个身份证,说断就断了?在一起都这么长时间了,居然不相信我?

冯立春的眼泪下来了,她真的好冤枉,可这冤枉又和谁说啊……

刘大庆

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刘大庆遇上了天大的难事。这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村汉子怎么也想不到,这还没出正月呢,才十天时间,媳妇冯迎春的堂妹冯立梅就来了电话,让他赶紧到苏城,冯迎春在工厂出了点儿问题。

冯迎春原本在家种地务农,看到村里的女青年都出去打工挣钱,也动了出去的心思。春节前,她见到了从苏城回来的堂妹冯立梅。

冯立梅在苏城的服装公司打工,已经是几条流水线上的主管。春节前后是跳槽辞职的高峰,公司的员工队伍极不稳定,冯立梅带着招工任务回到了老家。冯迎春看到身着波司登羽绒服的堂妹,眼睛都绿了,波司登,大品牌大价钱高档次啊!听说冯立梅回来招工,冯迎春向她透露了出去打工的想法,可冯立梅说:“公司只招没结婚的女工,结婚的坚决不要。这是洋老板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冯迎春不解:“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个规定?那些洋老板就这么看不起结婚的女人?”

“外资企业基本都有这个要求,也不是我们一家这样。除非你能证明你没结婚。”

“我想想办法。”

“行,你要是有办法,我这儿就好说。过了年,初七咱们就动身!”

当刘大庆和他当过兵的姑父到苏城工业园区见到冯立梅时,冯迎春才到工厂工作了九天,还在企业规范化操作培训期内。冯立梅沉着脸把刘大庆带到苏城殡仪馆,冯迎春已经躺在冰冷的藏尸柜里了。

那是和刘大庆结婚六年的女人,给他留下五岁儿子的女人。毫无血色的苍白,带着一股冷气,瞬间将刘大庆击倒了。夫妻这才分别了几天啊,就阴阳两隔,这个黑红脸膛的农村汉子像一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听冯立梅讲述了悲剧的前因后果。

冯迎春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每天都要和堂妹冯立梅一起上班下班。在第九天晚间,冯立梅管理的生产线上,一个女工请假了,那天活又多,冯立梅必须顶替那个女工,完成当天的工作量才能下班。而冯迎春尚在企业规程培训中,正常上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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