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感
作者: 宋庆华1
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也是一种考验。
当时,吴刚已经端上了铁饭碗,响当当的国企工人。在那个国家计划一切的年代,流行一个尺度看人、一个主流标准衡量社会,国企工人绝对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业。计划包揽了你的一生,从吃喝拉撒到工资、住房、子女入学,到你自己以工代干、获得荣誉、提拔、退休,最后被推进殡仪馆。相比大集体、街道乡镇企业的工人,优越感显而易见。就算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国企工人面前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时的公务员没什么特权,工资和福利也没国企工人高,哪怕是警察,在老百姓眼中的形象也不过手抱一摞户口本在街头巷尾溜达,与人不咸不淡搭讪几句,要么就是手里举一个马粪纸卷成的绿色圆筒,站在马路边冲行人喊“请走人行道”,蓝色警服穿在身上明显大一号,难得有几个穿出挺拔的身姿——电影里除外。
然而好景不长,平衡被彻底打破。高考恢复,大学校门敞开,全社会的年轻人都涌上了那条公平竞争的小道。铁饭碗被冷落了,那份藏在吴刚心底的优越感不复存在。吴刚虽心有不甘,但低头审视“腹中空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自己,只得再捧上书本吃“回头草”。可惜命运不济,上了一个又一个补习学校,熬更守夜攻读语数外,连续三年参考均名落孙山。
心灰意懒之际,身为厂子里技术骨干的父亲劝他:“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工人学好手艺一样吃香,老子干到八级钳工,干啥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非得要去考大学吃笔墨饭,考上怎么样?毕业又怎么样?还是得干活儿嘛。”
只有母亲最理解儿子的心情,悄声对他说:“我知道我儿的心气,我儿是个有志向有理想的人,选定了目标,轻易不会放弃。妈支持你。”
吴刚又开始了新的努力。第四次高考,不但榜上有名,而且同时收到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江南省师范学院,一份来自江南省公安学校。
这下,吴刚又开始纠结了。是上师范,做光荣的人民教师,还是进公安学校,当人民警察?家里人和朋友圈也形成两种意见,听上去两种意见都有道理。
父亲这回倒是不偏不倚:“当老师,干警察,都是技术活儿,要干好,必须要有匠人精神。”
母亲说:“这是关系你一辈子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这‘文革’刚结束,公检法刚恢复,目前社会最需要的就是公平正义,干警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啊。”
那时他正在看《福尔摩斯探案集》,是“文革”结束后第一批重新发行的中外名著,他约上几个同学轮流排队站了一通宵才买来的。侦探故事太吸引入了,他捧起来就放不下。其实,到底如何选择,他心里早就有数了。
公安学校的学习培训结束,吴刚被分配到江城市公安局江中区分局。报到那天,分局政治处将新警分成两组讲入警纪律。几个小警察私下议论,可能一组去派出所,一组去刑警队。吴刚暗自祈祷,但愿老天有眼,让他实现当刑警的梦想。
第二天一早,新警集中在分局礼堂,整整齐齐地坐好。两个组开始拉歌,这边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边唱《打靶归来》,一首接一首,声浪喧天,连天花板上吊着的日光灯管都震得微微晃荡。
礼堂大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蓝色警服、戴一副玳瑁框近视镜的中年人,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立正敬礼。吴刚寻思,他应该就是分局领导了。果不其然,歌声戛然而止,中年人走上主席台,坐在正中位置,政治处负责人站起身:“请戈元立政委讲话,并宣布分配名单。”
戈元立的开场白别开生面:“你们厉害呀,你们会变戏法呀,昨天还是老百姓,今天穿上警服,就变成人民警察了。好呀,你们朝气蓬勃,你们就是江城公安的未来。当然,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知道吗?你们是‘文革’结束,恢复被砸烂的公检法之后第一批公开招录的人民警察,还都是高中毕业生。在江城警界,你们都算高级知识分子了……”
略带调侃又不失厚重的讲话,一下子吸引了这些新警。接下来,戈政委又语重心长地讲了许多,讲公安的传统和纪律,讲“生是公安人,死了埋进公安坟”那句当时公安民警最引以自豪的名言,直到把这群年轻人讲得血脉偾张。
最后宣布分配名单。听到自己被分配到刑警队,吴刚竟忍不住鼓起掌来。掌声突兀,周围人纷纷侧目。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两只手举在半空,表情尴尬。
台上的戈政委微微一笑:“哦,你就是吴刚。站起来让我看看,嗯,看你那个高兴劲,让你干刑警,如愿了?”
吴刚站得笔直,心里恨自己沉不住气,当着这么多人出洋相。
“如愿就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去了刑警队也许你要失望。刑警可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没那么多福尔摩斯,要干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懂吗?”
吴刚立正敬礼:“懂!”
“现在说懂还为时尚早。小伙子挺精神,也挺机灵,我记住你了。去了刑警队好好干,不然我可要拿你是问。坐下吧。”戈元立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第一批青年民警到了一线,以后分局一个季度开一次青年民警座谈会,交流一下工作体会。吴刚,到时候你要第一个发言。”
吴刚坐下了,但激动的心仍怦怦狂跳不止。
2
吴刚到刑警队上班没两天,手头的材料还没熟悉完,一起杀人抢劫大案发生,刑警队绝大部分人马都压了上去。
地处江城市中心牛角沱转盘边上的上清寺餐厅是一家国营大型餐饮企业。这天早上5点,天还没亮,前来上早班的厨师发现餐厅的侧门开着。摸索着来到夜间值班室,房门虚掩,拉亮电灯,只见五十多岁的值班女工斜靠在床上,头部血肉模糊。厨师立马报了案。
附近派出所民警快速赶到,封锁了现场。陆续来上班的餐厅上百名工作人员分别被调查,周围居民从买早点开始发现异常,案发的消息顿时传开,传播的过程中被夸大扭曲,说江城出了个杀人魔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至今,老一辈江城人提到上世纪80年代初发生的这桩案子,依然记忆犹新,都说:“知道知道,就在市委大院旁边的那个餐厅,很血腥,惊动中央呐……”
惊动中央倒是未必,但惊动了省市区三级公安机关的确是事实。吴刚摩拳擦掌,一心想着破大案建奇功,可刑警队领导宣布的专案名单里没有他这个新手,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也没有他师父——号称“老烟枪”的老侦查员杨子晴。
吴刚难免失望,发几句牢骚。杨子晴却稳如泰山,扔一支烟给他,再呷一口山城老沱茶:“刑警嘛,平生就干一件事,还愁没案破?”
“这可是大案呀,千载难逢,人家破了,就没咱的份儿了。”
杨子晴一口烟雾喷过来:“你都知道是大案,凶手不知道?这么容易就破了?没咱的份儿,你说没就没?小子,悠着点儿,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在公安学校学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恐怕都不够用。”说着,扔过来一大沓材料,“该干吗干吗去。”
吴刚和他的两个师兄只得按捺住冲动,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当然,这并不能阻止吴刚千方百计打听破案的进展,甚至跟着复查现场的技术员去了解现场情况,自己在心里推演分析。书上不是说过嘛,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不出师父所料,案件侦破陷入僵局。据说在高层的案情分析会上,各路专家在对作案动机的认识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作案者在距离市委市政府不远的交通要道上作案,是想在市民中扩大影响,有政治目的;另一派认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作案者的目的就是劫财。
吴刚和师兄弟议论此案,他倾向于第二派的观点。大师兄不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二师兄在一旁幽幽地说:“谁都不是专案组成员,咸吃萝卜淡操心。”
师父听见了他们的争论,说:“我支持小吴的见解。看问题要抓住关键,分析案件更要抓住关键的关键,我认为这个贼是个盗窃惯犯,就是图财,可能在现场没找到钱财,恼羞成怒行凶杀人,或是被值班的女工发现,想杀人灭口。我估计,之前他曾经多次到现场踩过点。”
吴刚顿时激动了,给师父递烟点火:“师傅,您这见解高明啊,去给专案组说说。”
师父眼睛一瞪:“没规矩!”
第二天,好事来了。
吴刚心目中的“好事”就是破案,要破案,首先得发案。也是在牛角沱一带,离上清寺餐厅直线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地方——江城公交公司的汽车维修厂食堂发生一起盗窃案,作案者撬门入室,盗走一万三千多元现金和七百多斤粮票。
刑警队长程文华顿时头大:“这年末岁首的,案子发得猛,队上没人啦,叫杨子晴带他几个徒弟上案。”又交代杨子晴说,“老烟枪,带好徒弟,做好案子的基础工作,能破则破,破不了就经营好,回头等我破了杀人案再专门研究。”
别看杨子晴平时跟徒弟摆谱,可在小他七八岁的程文华面前,除了偶尔嘀咕几句,多数时候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不是程文华比他官大——在刑警这个群体里,拿官职拿权力说事,只会被传为笑柄,唯有破案的本事才能让人心悦诚服。程文华是全省公安系统闻名的破案专家,“金牌队长”不是白叫的。
杨子晴带上三个徒弟,和现场勘查技术员一起挤上警队唯一的现场勘查车,那辆嘎斯老吉普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在响,半道儿上还熄了火。之前被队长呛了几句,他颇不服气,也想在徒弟面前挽回点儿面子,下车踹了轮胎一脚:“你们都明白队长那话的意思吗?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是不看好我们能破案的。大家把活儿做仔细点儿,咱得破得漂漂亮亮,让他没话说!”
老烟枪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跟在技术员后面,把现场该看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还真在一扇被技术员遗漏了的窗户玻璃上发现了半枚新鲜指纹,在门、窗、抽屉处杂乱无章的各种撬压痕迹中发现了一个独特的扁平压痕。
破案如救火,也讲究个黄金时间,晚一分钟,破案难度就增加十分。勘查结束,老烟枪马上就定了几条侦查措施:一、立即让中心现场附近的几个派出所派人过来,布置排查工作;二、划定侦查范围,对嫌疑人进行刻画;三、由近及远发协查通报……
末了,他自信满满地说:“这案子我算定是一人所为,作案者就在附近‘蹿地皮’,搞到钱,他得跑啊,粮票得变成现金啊。”
江城警察都知道,“蹿地皮”是就近作案的意思。现场附近一个派出所的所长质疑:“如果不是现场附近的人咋办,侦查方向错了,可就误事了。”
老烟枪听了也不发火:“这样吧,听我的,错了我负全责,排查出线索破了案,你们立功。”
侦查方案报给程文华,吴刚心里不免忐忑。这方案是师父口授的,形成书面材料的时候,他除了文字加工,还塞进去一些自己的想法。程文华看着方案半晌不说话,吴刚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抠出一支,壮着胆子递到程文华面前:“队长,我这烟差点儿意思,您凑合着抽。”
程文华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接过烟,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定睛看了看吴刚:“你小子以为我走神了,发根烟来提醒我,小聪明。”
吴刚惶恐:“不好意思,打断了队长的思路……”
程文华摆摆手打断他:“这方案我看行,就这么干。不过,我提醒大家两个事,一是人头的排查要细,千万马虎不得;二是要联系到上清寺餐厅杀人案,你们想想,两个案子地点相距不远,时间相距不远,前一个案子贼没搞到钱,后一个案子捞了一票,会溜的……嗯,我也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提醒大家多一个思路。”
这话师父也曾讲过,看来老刑警都有独到的东西,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那就要靠破案来证实了。
3
侦查工作刚开始,吴刚就被告了一状,甚至惊动了分局的戈元立政委。
吴刚接到通知,说是分局政委召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原以为政委会狠狠剋他一顿,没想到政委和颜悦色:“怎么回事?说说。”
吴刚感激之余,也觉得委屈:“我去王家坡派出所检查人头排查工作,发现一个姓张的被户籍民警漏掉了。我给他讲,据了解,这个人长期收赃、倒卖粮票,应该是排查的重点人头。可那个老警察却对我吹胡子瞪眼,说该不该纳入重点,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我。我说我是代表专案组来的,对排查要负责任的。这下他火冒三丈,你少拿专案组来压我……还说了好多难听的。我挨了一顿骂,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把您也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