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女孩儿

作者: 子方

阳台上的女孩儿0

周日上午,我还在睡觉。陈慧已起床,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砸到被子上,下手有点儿重。我知道她情绪不好。刚过去的清明节,我和她都回灵山县老家祭祖,我没去祭她的祖,她也没来祭我的祖。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分儿上。我们是同居男女朋友,还不是未婚夫妻,虽免不了谈婚论嫁。我们彼此相爱,只是若在新州城里安家,物质基础还远不具备。

是金主任的电话。

我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挺直腰杆子。他言简意赅。明天省公司分管党建的副总要来市公司调研,重点听取去年巡察发现的党建工作中存在问题的整改进展情况。刘总认为党建科提供的汇报稿不行。抓住机会,小龙。他挂了电话。

我匆匆与陈慧打声招呼,拎起公文包出门去,在芦浦大厦前拦下出租车。很顺,无需我掏手机叫网约车。或许今天是个好日子。

节骨眼上,我不能在乎这百来块钱。

金主任在办公室候我,说刘总认为党建科的汇报材料眉毛胡子一把抓,说倒是啥都说到了,但重点不突出,结构紊乱,层次混淆,条理不清晰,诸多句子不通顺,标点符号乱用,云云。

我表态说,保证完成任务。

刚要掩上他办公室的门,听得他说,刘总中午过来。

刘总的家在南州。我不知金主任说的是他从南州回来,还是从新州的宿舍过来。其宿舍就是缪总留下的宿舍,车也是缪总留下的,办公室自然也是缪总留下的,办公室里的摆设都没怎么动,可见他随遇而安。诚如金主任所言,他很低调,什么都很将就,不想标新立异。就是不知他为什么在择用跟班秘书一事上迟疑不决,金主任是向他保荐过我的。

电子稿金主任已用内网邮件发给我。我修改得很投入、很仔细,恍如回到了去年修改党建科撰写的缪总迎接巡察见面会汇报稿的情境。两个稿都一样,菜料、调料齐全,但就像是刚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胡乱堆放在厨房角落。什么菜配什么料,如何烹饪制作,如何掌握火候等,党建科搞得一团糟,需要我大刀阔斧地调整修正完善,说推倒重来亦不为过。

时间过得快。金主任推门进来说,刘总到了,问稿子修改好没有。我告诉他,只剩最后一段了,表态、表决心。他说好,现在出去吃饭。

我知道去哪儿吃。公司大楼附近有一家叫“黄府饭摊”的中式快餐店,步行即可,金主任平时签单,一个月结算一次。

我第一次和刘总一起吃饭,不大敢说话。不知为啥不见司机老瞿,却也不好问。刘总戴着金边镜框眼镜,看上去斯文而温和,像南州大学那些儒雅的老教授。

金主任挑起话题说,刘总,小龙和您是南大校友,还是中文系的系友。

刘总却波澜不惊地说,我知道,我才本科,文化程度比小龙低,小龙素质也比我高,不抽烟。

说到这个分儿上,如果我还不说话,那就是榆木脑瓜了。我怀疑刘总看过我的人事档案,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我说,刘总过谦了,我的硕士专业是外国文学,导师是李利剑教授,不知李老师是否给刘总也上过课?

上过,我在校时他还是讲师,后来也不知抓住了哪里来的灵感,据说连续出了好几本关于人类学、美学、诗学如何与文学批评相结合的著作,职称就噌噌上去,都博导了。

刘总说得风轻云淡,我看不出他对我导师的情感倾向。本来我还希望同一个老师教过我们,也算同门,能拉近彼此距离。

金主任显然看出了我的少许尴尬,解围道,这么说刘总和小龙是师兄弟,小龙敬师兄一杯。

我举杯,尽量显得不卑不亢。我还有许多需要向师兄学习的地方,我敬师兄一杯。

刘总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一点儿也不显得勉强,我心里窃喜。和他碰杯(虽不是喝酒),于我来说是史上头一遭。

金主任说,刘总,明天的汇报材料我交代给小龙,基本修改好了。他显然看出来刘总不是很乐意和我聊大学时代。

刘总说,不急,再斟酌斟酌,我得在办公室午休一阵子。

回公司的路上,刘总喷云吐雾,把我看傻了眼,金主任却见怪不怪的样子。刘总到任快三个月了,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足见我和他的疏离。

我继续回办公室修改稿子,很快结了尾。想到刘总在午休,就安心地花了一个来小时做了润色和校对,起码不能出现病句和标点符号使用错误,否则师兄一眼就看出来了。今天我特别高效,因为办公室另外两个秘书小胡、小吴不在。

金主任早就向我透露过刘总是我师兄,在去审计处之前给省公司领导做机要秘书,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文秘。

我把稿子交给金主任。他翻了翻,说,很好。

没任何修改意见?

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表现出急躁,刘总已经过来两个月,应该快有眉目了。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我有一大摊子事,不方便老是给刘总拎包、端茶杯、下基层,总得有人接手,但据说小胡、小吴也找人给刘总打招呼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今天这稿子是你擅自决定交给我的?

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其他科室起草的领导讲话稿或汇报稿,都得办公室核过。

他如此信赖我,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我说,缪总说他和刘总打过招呼,为我的事。

这个我不知道,他跟你说有,那就是有。但他交代过我,照顾好你。

如果去南州,我一定去看望缪总。

人事无小事,不是安排办公室、宿舍、车辆那么简单。何况选跟班秘书,只差睡在一起,谁不得谨慎点儿?

N公司是国有大企业,总部在北京,在多数省份有省公司,省公司下有市公司,市公司下有若干县级分公司。

春节过后不久,新州市公司总经理缪直达荣迁省公司任综合业务四处处长,新来的总经理刘盛文此前是省公司审计处处长,均是平调。没啥好说的,每个人都要自觉服从组织安排。

年前就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说缪总会被拿下,原因是去年下半年省公司对市公司常规巡察时发现诸多问题,有些还是上纲上线的。缪总本就是省公司下派的业务型干部,巡察发现市公司对党建工作不重视、监督执纪问责偏松软等,可见缪总还是没摆脱重业务、轻党建的固有思维,那么让他回省公司继续搞业务也可谓人尽其才。估计这就是省公司领导的逻辑。

不得不说明的是,刘盛文就是省公司去年巡察市公司的第五巡察组组长。这就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今年下半年省公司还要对市公司巡察回头看,第五巡察组届时也只能临阵换将,回头看的对象某种意义上变成了刘总自己。虽不能说违反了啥规定,但总归是比较好玩。

对我来说却没啥好玩,跟了缪总三年,如影随形,节骨眼上他却拍拍屁股走人,让我情何以堪。他临走时虽对我说过已向刘总推荐我,我千恩万谢心里却没底。他到底有没有说,说到什么分儿上?

如果公司参照地方政府五年一届任期,缪总在市公司待满五年一般需调回省公司,荣升省公司副总或总师最理想,如不能升,则只能平调回去做个处长。这个年纪,省公司不会让他换个市公司继续担任老总。我一直相信他在任期内肯定会解决我的事。按照惯例,市公司老总的跟班秘书都能提拔到中层副职,个别提早谋划的,能弄到中层正职。对我来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满打满算的事变成了烂摊子工程。

我可是在陈慧面前打过包票的,鉴于老总一般不会在任期最后一年提拔调整干部,那么最迟在缪总任期的倒数第二年就会解决我的问题。

听闻继任者恰恰是省公司审计处处长、第五巡察组组长刘盛文,离任之际的缪总在金主任面前跺脚大骂,明摆着这就是公权私用,把老子搞下去,把自己搞过来!巡察重在整改,现在倒好,根本不给人家整改机会,直接撂下去了。金主任可谓把形势清晰摆在我面前,他一向认我这个小兄弟。既如此,缪总和刘总相当于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缪总会委曲求全地为一个小秘书向刘总打招呼?即便他在刘总面前提及我了,刘总又怎么可能把斗争失败、灰溜溜滚蛋的前任的招呼放在心上?除非寄希望于刘总出于某种隐秘的愧疚心理,给被“驱逐出境”的缪总找补找补。何况,心胸宽大的新领导为了稳固统治,应该秉持旧人为我所用的理念,对不对?但刘总不是李世民,我也不是魏征。

刘总查看市公司内设科室没让我随行,走访县级分公司没通知我,微服检查市区各大经营部也没带着我,甚至召开退休员工代表座谈会我都没列席的份儿……这就是刘总新官上任后我面临着的窘迫处境。

我回到了四年前硕士毕业刚分配入市公司时的状况,单纯的办公室文字秘书。我因为是省城南州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生,刚进公司就被金主任截留下来,放在办公室用,起草文件、撰写领导讲话稿、公文核稿、写作新闻信息宣传稿等。三年前,缪总空降新州市公司,金主任把我推荐给他担任跟班秘书,那时我刚满见习期,角色就此发生重大变化。跟班秘书材料写得不多,更重要的角色是生活秘书,领导出行要随从拎包,领导上台讲话要早点儿摆好讲话稿、放好茶杯,要随时向领导汇报近期行程安排,甚至于领导拿不定主意时要提供参考意见等。我自从做了缪总的跟班秘书,老瞿每天早上要先接上我,再一起去接缪总。市公司大楼在新州市郊外,这也是公司性质决定的,我们不能混迹于闹市区人们熙来攘往的地方。三年来,只要缪总还在公司,我就不可能先下班。来回路上,缪总除了和我探讨公司的经营发展思路,还会就具体经营网点的设置和调整、某些员工(大多有职务)的脾性特点和性格缺陷、新州的人文习俗甚至陋习等征求我的意见或向我了解情况。我老家在新州市下辖的灵山县,好歹也算新州人。我尽我所能地向缪总汇报我所知道的、理解的、设想的、认为是努力方向的。

在这三年里,我觉得自己是受重用的,在市公司的前途也是美好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是羡慕的。如今,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不仅被打回原形做文字秘书,也不能再蹭老总小车,不得不坐公司班车上下班。坐班车没啥,只是同事们的目光让我不好受。

我坐刘总的车回市区,老瞿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金主任上午自己开车去公司的,不坐这个车。

缪总喜欢坐后排,还叫我也坐后排,简直不存在尊卑有序。刘总喜欢坐副驾驶位,每个领导都不一样。他和我说话时也基本不回头,像在和前挡风玻璃说话,这使得我的耳朵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但想到他看过汇报稿后没叫我改一个字,我的心底又踏实了些。

老瞿自然先把刘总送到宿舍,在东浦锦园小区。车子从南大门进去,开到7幢楼下刘总下车,他住803。我作势要下车给他开车门,被他制止了。

老瞿熟门熟路,车子从北门出了小区。

小龙,刘总今天对你的态度很好。

老瞿你啥意思?

估计你时来运转了。

啥意思?

刘总要重新起用你。

我没吱声。一路上过来,刘总和我说了些啥我自然有数,有那么点儿意思,旁敲侧击、隔靴搔痒,但话题所指方向大致明确。老瞿在领导身边待久了,鬼精灵。刘总没想过换司机。老瞿是临聘人员,领导不可能让他知晓啥核心秘密。我进入公司时,老瞿已在为缪总的前任开车。作为老总司机,小甜头是有的。比如有些上下游客户有求于老总,需要了解老总行踪;或老总下基层调研,某些分公司负责人为表达心意,均会送点儿土特产。免不了请老瞿帮忙,于是见者有份。我估计各任市公司老总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临聘人员工资收入低,老瞿也不例外,但他做的又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有必要予以适当安抚。我和老瞿共同为缪总服务三年,他有时求教我,一些名义上是土特产却分明超越了土特产含义的礼品是否该收,人家要放他车上。我总是能当机立断,给他明确答复(多半情况下是不要拂了人家情面)。为此他格外感谢我。即便缪总事后认为不妥,也该是我的责任,而礼品他已妥妥收下,不可能还回去。毋庸讳言,人家送缪总土特产,我和老瞿一起沾光。某种意义上我和老瞿是利益共同体,看到新老总把我挂起来,他表现得比我还要着急,却不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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