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
作者: 洛风上篇觉醒
1
香川其实已经下班了。
顶着五六级的大风在街面上巡逻四个小时,刚回到派出所,又被同警区的老陈拽进警车,一路杀向辖区的某个顶层复式。
老陈并不老,是一种气质的统称。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是一种无性的,看上去憨厚、内在又很精明的“老”。
跟老陈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黄沙起伏热浪千里,三十八九度的天儿,大太阳底下晒着。那时的香川还是派出所的内总管小催办,为了接待分局领导选送的转业军人,从下午一点开始就守在门口,看着公路在空气里幽幽起伏。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一辆大巴,急速而沉重地骤停在身前三米远,腾起的灰尘和热气儿能把香川掀一跟头。车门豁然洞开,跨出一条长腿,这条腿的拥有者,正是老陈。
方脸短发,浓眉豹眼,宽口阔鼻,虬须横生,单手插兜,一米八壮硕男儿,站在车门台阶上,拿鼻孔瞧着香川。按照这个画风,此时就应该配上西部牛仔的音乐,这位爷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分分钟把香川给突突了。然而老陈伸出手,掌如西子轻扇,腕似细柳随风,向着面部轻轻摇摆:“哎呀真的是热死了啦……”
后来接触多了,香川发现老陈这种亚热带青年,无论外形多么慷慨豪迈,骨子里还是很内秀的,精明而不傲慢,热忱又不让人觉得冒犯。
眼前的老陈正在方向盘后用林志玲的口音絮叨:“完蛋了啦!这种只知道哭不说正事的报警最头疼啦,几个小时都忙不完呢……董所长让咱俩去人家里问清楚,哎呀搞笑噢,话都说不清楚,去家里就能说清楚啦?真是麻烦噢……”
复式公寓的女主人抱着不到两岁的孩子,也许因为害怕,也许因为茫然,确实话都说不清楚。老陈用他宽厚又细腻的亚热带气质问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个大概:老公已经几个月没回家,手机关机、微信不回,家里的生活费也快告罄了……
作为同时出警的女民警,香川应该去安抚女主人,至少也要假装哄哄孩子,可是刚刚在街上吹了四个小时大风的香川,眼神明显有些不聚焦。
从进门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头。玄关处没有男主人的拖鞋,卫生间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刷牙缸,主卧室的衣柜里挂着女主人的衣裙和外套,客卧的衣柜里明显少了一只大旅行箱……回到客厅,娇小的女主人坐在沙发上搂着孩子哭泣,粗壮的老陈挨着她坐着,表情沉重:“好啦好啦,当心身体了啦,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也要坚强噢……”
为了阻止女主人奋不顾身扑进老陈怀里,香川不合时宜地插话:“你老公外面有情人吗?”
“什、什么?”女主人的哭声一下子降低了八度。
“老公变了心,老婆一般都有察觉,你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吗?”香川语气平静。
“不可能,不可能!啊——”愣了一两秒,女主人骤然撕心裂肺地飚起女高音。
老陈赶紧抱过她怀里的孩子躲到玄关处,动作慢一点儿,她就能把孩子扔出去。香川走到老陈身边轻声说:“她老公应该在外面,也许在某个小宾馆里,也许租房子住,但不会用自己的名字,也许是他情人的。”
“那就合理了啦。可是怎么办啊?你看……”老陈抬起鼻孔,示意沙发上的女主人,意思是恐怕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香川想了想:“打电话回所,让指挥中心查一下她老公的信息,看看有没有另外一部手机。她老公外面开着公司,不会只有一个手机而且长期关机。”边说边意识到另一种可能,“嗯,也不排除是债务纠纷。调一下她老公近几个月的通联记录,频繁联系的,不是债主就是情人。再从他情人入手,查查近一年的租赁和缴费情况,包括车、房、飞机火车票,诸如此类吧。”
“对对对噢……”
老陈去阳台打电话,顺手把孩子撂在香川肩膀上。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瞧她,香川也瞪着无辜的眼睛瞧回去,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发着愣,耳边女主人的哭声倒是越来越轻了。
指挥中心果然查出男主人的第二部手机号码,也调出了这个号码近几个月几乎每天都要联系的另一个号码,那个“热号”的使用者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网上租了两套房,一套在本市,还有一套在某个临海城市……
回到派出所,天已经黑透了。写完出警报告,老陈去向值班领导汇报工作。香川饭也没吃,赶紧开溜。
坐公交回到自己的小破出租屋,呆呆看着窗外的车流人流、霓虹闪烁,穿裙子的小姑娘在橱窗前搔首弄姿,着风衣的小伙子捧着一杯咖啡快速行走,戴着毛绒绒帽子的小朋友被爸爸牵着过马路……脑袋放空下来,香川没来由地想起两句文不对题的话:往事的河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2
老所长在的时候,上上下下都说郭家场派出所很乱,等董所长继任,大家方知什么是真正的“乱”。
老所长是个没啥大志向的人,日子过得去就行。既不追求打击破案率,黏在分局领导身边求关注,也不在大会小会上教育训诫,以俯视姿态展示权威。他沉默寡言,有点儿像央视版老《三国演义》里的鲁肃,如果用书上的词形容,叫“驭下宽纵”。但他是个好人,至少在尹香川看来如此。
位于城乡接合部的郭家场派出所只有六间宿舍,除了老所长签批给在省城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尹香川一间,其余的都被拖家带口的大哥大姐们霸占了,导致值班民警只能在办公室里搭行军床。
不过,没有引起太大反弹。老所长的日常工作习惯就是把大家都发配出去,下片儿、巡逻、查处,没有市局统一要求的全体会、现职会,所里只能看见值班带班的副所长、警长,以及治安大厅、民政大厅的民辅警在晃悠。老所长要求大家:有事电话联系,没事不要回所。
每每市局、分局搞突然袭击,郭家场派出所的方方面面绝对经得起检验。内务卫生?到处铮明瓦亮,除了阳光、树,就是大厅、地砖;在岗人员?留所的几个都在埋头干活,其余的下片儿了,在电台里挨个儿给您叫;车辆检修?没问题,车都在外面巡逻呢,最快的半小时回来,你要查哪辆?等车一路呼啸着开进派出所,里里外外干净整洁、气味清新。
当然了,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每天、每周、每月的系统报送、阶段分析、数据汇总怎么办?
尹香川呗。
大学毕业后分派到郭家场派出所,香川几乎24小时乘以365天在所里打转。她身上揣着每间办公室的钥匙,走起路来丁零当啷;随身的小本上记录着每台电脑的开机密码,并且定期更换,再点对点通知到民警;遇到临时通知准备某人的刑案核录、案情汇报等,就到指定电脑上找出原始文件,按要求修改后再通过指定系统报送;她的电脑里记录着每个民警辅警文职们的基本信息、家庭状况、婚姻状态、配偶及子女生日,方便所长政委随时慰问。
派出所民警、辅警、文职们的工资结算、津贴奖金、出差报销、挂号开药、税金核算,以及送洗警服、领收慰问品、洗车、修车、送车随检,都由香川一手包办。当然,还要帮警长们填报日报告、周总结、月汇报,帮副所长们摘录季度分析、半年总结、年终总结,帮政委撰写优秀民警的嘉奖材料,整理党建团建档案,张贴内外宣传栏……
总之,所里的治安警负责治安,户籍警负责户籍,巡逻警负责辖区,其他的一切工作杂项以及生活琐事,由香川负责,甚至所长政委的政治学习汇报、业务考察报告,也是香川代劳。
看上去挺麻烦,其实不复杂。只要记好基础台账,剩下的日常汇总,就是小学二年级数学题,格式都是固定的。
综合来看,郭家场派出所的业务成绩在全局不算拔尖,也绝不垫底,如果概括一下,应该是“不突出”。无论巡逻、防范、打击还是处置突发事件,都没有记忆点,湮没在全局浩瀚的数字海洋里。也许这正是老所长的追求,闷声发大财。
香川参加工作第三年,各种政治学习、理论学习风气日盛。那时流行手抄笔记,据说某位领导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惊艳,满满七八本的笔记甚至入了省厅的法眼。而老所长呢,只有“同意”、“报分局”、“阅”几个字写得尚可,香川的字也不咋地,但职责所在,这份“艰巨”的任务还是要落在香川头上。
在政治学习方面,老所长向来谨慎,从书架上先抽出一套《毛泽东选集》,把香川看得直咧嘴。幸而主席的文字嬉笑怒骂,一两年的工夫,从里面摘抄节选,倒也不觉得枯燥。然后是《邓小平选集》,摘抄间隙,她就拿老所长书柜里的《大秦帝国》、《明朝那些事儿》解闷儿,为了填补中间的历史空白,还钻研过精装插图的《资治通鉴》。以香川的文言水平,真心看不懂,算了。倒是主席批注的《容斋随笔》,香川看得挺起劲,甚至能在闲暇时间跟老所长就此交流一下。
“内勤工作就是繁杂琐碎,你能规整成这样不容易。唉,可惜了……”老所长也不知在可惜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要知道,工作苦一点儿累一点儿都是次要的,第一紧要的就是明理知事。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遂心的和不遂心的,哪怕富贵两全,也有千万种不如意在里头。日子好坏不在外而在内,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强求,惜福随缘……想明白这一层,将来自有舒心日子。”
看香川一脸懵懂,老所长也不再说什么,从架子上摸出一本《道德经》,算是留给她的一份念想。
要说这本书,真算得上是“万金油”。上至外星生物,下到人类前途,都可以从这本书里推出来,反正随你去“读”。香川没事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看,虽然不至于走火入魔,如果被临时抓差去化装侦查,至少可以摆摊算命。
自从香川来到郭家场,所里的“少爷”、“老爷”们,明显感到办公室明亮了,身上的警服干净了,桌上的文件有序了,慰问品不再过期了,医药单子不用满天飞了,连分局、市局的司、政、后、纪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从前每周每月要填的一堆表格,填得人几乎原地爆炸,现在,只剩下岁月静好、霞光普照。
但世上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的,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尽管香川认为老所长千好万好,也有几个“愤青”、“愤中”时不时忧愤交加,觉得空有一身抱负难以施展。等到董所长上任,不少人虎躯一震,新的时代降临,要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了。
3
新官上任三把火,董所长首先对民警宿舍发难,要求所有长期霸占宿舍者,一律取消每月值加班费和年终奖金。
一时间,兵荒马乱、鬼哭狼嚎。
郭家场虽然是城乡接合部,这几年发展不错,小商小贩遍地,某些街区隐隐有夜市的规模,附近的房价自然水涨船高,稍微像点儿样的,月租金都在两千往上。
香川掂掂自己的荷包,再三咬牙,还是心痛难当,这几乎相当于她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资啊,折算下来,还不如“捐了”值加班费和年终奖金呢。可是,董所长正磨刀霍霍,等着“杀鸡给猴看”,香川不敢这个时候伸脖子挨宰。舍不得钱,只能舍得腿了。她在稍远的地方找到个小院子,房东老两口住正房北屋,东西厢房已经租出去了,还有个类似门房的小间,二三十平米,月租七百,离派出所单程一个多小时。
等腾空宿舍,董所长大笔一挥,买了二十几架双层铁架床,塞满三间房,作为值加班的临时宿舍,一间给女民警和文职,两间给男民警和辅警,另外三间打造成讯问室、询问室、候问室,成为市局第一个完成“三室建设”的派出所。
几天后,董所长打乱原有建制,缩编内勤组,委派了四个临近退休的大哥大姐和两个文职,此外所有民警辅警,重新编入四个警区队,副所长带队。会议室墙上张贴绩效考核,标注每月黄、赌、毒案件数量,对标刑事拘留、行政拘留、批评教育人数,以及对辖区店、馆、所开具的整改通知书数量,当然还有每人每月的值班、执勤、卡点、路线次数。
暴风雨就这样降临了。
在老所长时代,大家混日子混成了习惯。城乡接合部嘛,辖区群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时候多,喝点儿酒吹吹牛,只要不是群殴见血,处理方式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突然要一头扎进大数据管理,各项工作数据化考核,除了几个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众人都傻眼了。
那就干着看吧——边看边干,看看再干。
起初几天各警区都疯了似的上天入地抓人,抓了就放、放了再抓。等到月底,除了零星几个人,墙上的数据都比较和谐。董所长气得脸色铁青,要造反哪?他先是开大会把所有人训了一顿,又开小会把现职训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