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蓝鯥
作者: 黎明辉一、你往哪里去
陈管教送我出大铁门的那一瞬,黑漆的监狱铁门并没有响。
他手扶住门框,没有立刻将铁门关上,咧嘴微笑望着我,黑眸在闪光,看得出来不是不舍,而是替我高兴。他还真不是客走立刻关门的那种人。
陈管教问,你到哪里去?还是昨晚叫我到值班室,和我最后一次交谈时问的那句话。
我说,先回家看看,顺便把离婚协议签了。
小铁门终于轻声关上了,未发出沉重的震响,没有给出狱的人最后留下一次心惊肉跳的印象。
我转过身来,立定在监狱的大铁门下。那天的阳光很好,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白云,跟被疾风暴雨洗尽一般。人在牢里,很难见到天空如此的净蓝。我的身影投射在身旁的地面上,下午的阳光将它拉得长长的,头小身大变了形。
烈日灼面,蓦然间有一瞬的眩晕。
我紧攥了一下拳头,提醒自己,我出狱了!我刑满了!我该喜极而泣。
随之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如雨倾盆般湮没了视线。监狱大门外那块大平坝上没有一个人,两旁泊满的轿车立刻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人在前方的不远处呼喊我。魏队!魏队!蒙眬的视线里那人向我飞奔而来。
我擦了擦眼泪,看清来人是小甄,甄为,当年分到我队里的警校毕业大学生。
是你!小甄,你怎么知道我出来?
小甄冲上来抱住我激动地说,听人说的,我来晚了些,路上堵车。走,快上车!
一辆别克轿车吱的一声,急刹到眼前。
年轻人的拥抱好热烈,我看到他眼里也闪出了泪花。
让你们吃苦了。听说我们刑警二队也散了,你被发配到偏远农村派出所了?
魏队,比起你遭罪坐牢,我这算个什么?
我擦干泪,甄为的泪却流得更多,好像今天出狱的是他。这几年我在狱中见过太多的眼泪,有悔泪、悲泪、苦泪、思家恋亲的泪、孤独的泪……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泪,我觉得监狱是人世间眼泪最多的地方,甚至超过了医院和其他地方。这只有真正坐过大牢的人才会懂。
我松开甄为的手臂,没去替他擦泪,只说,别忙,让我再看看监狱大门,我在里面蹲了整整八年。
站在别克轿车旁,我望着高墙如城门般坚固的省二监狱,这里是座灵魂的炼狱,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要么洗心革面,从头再来;要么行尸走肉,狰狞可怕。
甄为也伫立在一旁,没敢出声打扰我这个刚出狱的前警察,他曾经的头儿。
我拉开车门迈腿上车时,甄为问,魏队,你的行李呢,怎么什么都没有?
我带什么?人出来就行了。当年我净身而入,今天我净身而出。只要人在,一切都有。
我的确什么都没带走,被子脸盆换洗衣服,还有那几本翻卷了的书。
二、我只要他的照片
出狱那天,我和甄为坐在饮食一条街的一个烧烤摊上。烟熏火燎间,我一杯他一杯,直到深夜。两个人喝得烂醉。他问我住哪里。我说你扶我去宾馆开个房,我要好好睡上两天。别看我两手空空如也,但兜里还是揣了一沓钱。我在狱中装配氖灯、折纸盒等,月月完成任务挣工分,超产奖励挣了两千多块钱。宣布我刑满释放的前一天,陈管教取出来交到我手上。他说,这是你劳改八年的全部收入,出去后可以对付一阵生活。
那两天的日子是乱的。激动兴奋,屈辱痛楚,杂糅掺和,令人百感交集。烟酒之中,印象是一派乱云飞渡的笼罩。甄为把二队的几个哥们儿弟兄都邀来见我,有判刑先我出狱的秦生扬和张友军,一个三年,一个四年;另外三个都是被处理脱下警服,调离公安系统的。我们都是同案。二队因此案而解散,人员几乎全军覆没。这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是绝无仅有的,我是队长,我惭愧痛悔。这都是我的错,且百身莫赎。本来甄为还叫了局里当年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褚盛,但他只在电话里说代他问好,他就不参加了。其实他是无颜面对大家在一起的尴尬,他引咎辞去领导职务也已经八年了。
推杯换盏之间,每个人都仰头干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世间唯有豪饮者才懂古代诗仙太白的痛苦。大家问我回来后的打算,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公职、家庭,现在就赤条条一个人。找个工作混日子吧,又有些彷徨,感觉什么都不适合我。心里有个结,一直无法释怀。不过也好,现在自由了,不再像在队伍里那时受约束了。
先我出狱的张友军现在在保安公司当科长,还算混了个一官半职。他说,魏队,不行就到我们保安公司来吧。其实只要给局里说说,凭你十六年的警龄,那些摸爬滚打,那么多战绩和奖章,局里会照顾你的。
大家都说是的,肯定会安排。
现在的副局长刘立志去年到监狱看望我时,特别叮嘱我要好好改造,出来之后他负责给我找工作。他是我读警察专科学校时的同班同学,我相信他的话。但我有我的打算。今后也许有要大家帮忙的时候,到时还望各位鼎力相助。说完我站起来,举杯干尽一杯老白干,杯口朝地,滴酒不见。
秦生扬说,魏队,你还是没变,坐牢都没把你人坐垮。我是不行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其实,我是不好对大家说出内心的想法,怕他们认为我在说醉话。
我只想要一张照片,黑小河的照片。我知道当年“803”的案子上,此人现在还在逃。
我谢绝了接下来一个又一个为我洗尘的酒局,让他们别叫我魏队了,那是过去的我,现在我是刑满释放人员。但他们不听,仍然叫我魏队,说是忘不了我们在一起那十多年的刑警岁月。
我还是得先回家看看。八年的牢狱之灾,妻子韦嘉来探监两回,都没带女儿菁菁。我问,为何不带菁菁来?韦嘉说,她还小,同学们都知道她爸是劳改犯后她受不了,整天放学后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人都有些抑郁了。她怕见你。在牢里我最想菁菁,梦到最多的就是她,但醒了又痛苦,害怕再梦到她。因为在梦中她常跳舞摔倒,撕心裂肺地大哭,甚至跳进悬崖深渊,吓得我满身大汗,惊悸的呼喊声惊醒监房熟睡的其他人。
今年是2010年,算来菁菁已经满十三岁了,在读初二了。韦嘉说为了开导菁菁,她做了很多努力,但都无济于事。入狱一年后韦嘉向我提出离婚,把离婚协议交到陈管教手上,让他转交我签字。陈管教觉得这样不利于我在狱中的改造,隔了大半年才给我。
后来韦嘉再没到监狱探望过我。服刑到第三年的一天,我在狱中收到一封她的蓝色特快专递。打开一看,一把钥匙掉了出来,还有一封A4纸打印的信:
魏来,我和菁菁不能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这几年我们家的事令人太伤心,太绝望,我不赘言了。为了女儿,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我和菁菁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你好好改造吧。我的手机号码没变,等你回来,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吧。上不上法院履行手续都无所谓,我们不存在财产分割。只要你签了字,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家里的房子留给你,这是钥匙。再见。保重。
韦嘉于北京
那天我手捧着那张A4纸读了很多遍,感受到了韦嘉的理智和决绝。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儿,还要背负丈夫的耻辱,可以想象她们生活的艰难。
妻子韦嘉本来有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却没有手书,而是用电脑键盘打出那些冰冷的铅字体。我知道她的纤纤玉指打字飞快,就像她在舞台上跳充满韵律灵性的舞蹈。她是艺校老师,从小学习民族舞,毕业留校做老师后又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过两年。菁菁出生之后她坚持控制饮食和练功,半年后恢复了舞蹈身材,一直在教学生。选择去北京,大概是因为她的社会关系资源都在那里,我从不怀疑,凭她的一技之长是能够找到工作的。
我一直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右下角韦嘉的名字旁一直空着。在狱中我几次提笔想写上自己的名字,却始终下不了笔。我想,等刑满回家再签吧。
三、我要重新上路
门上布满了灰尘,钥匙在锁眼里旋转。门开了,熟悉的画面展现在我的眼前。沙发上蒙了一张花格床单,家具的摆放还是我在时的样子,只是上面铺满了报纸,处处显露着韦嘉的细心。我站在门口望了很久,空空如也的家里似乎依然留着她和菁菁的身影,回荡着她们曾经的笑声。
桌面上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我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摁了几枚清晰的指纹,然后一抹,指纹全都消失殆尽。
拉开衣柜,里面有一些我的衣服,包括那些藏蓝色的警服,挂的挂,叠的叠,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的,看着凄凉又令人感动。这是我在监牢中日思夜梦过千百遍的家吗?如今物是人非转头空。没有人和我说话,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亲人都不在了。
提起笔来想在离婚协议上把字签了,但脑中思虑万千,搔首踟蹰,最终没能写下一个字。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被我给断送了,内心的悔恨、痛苦无处诉说。
我成了裸人一个。容不得继续多想,把家里的事全部办完,我也该重新上路了。
关上家门,朝公墓山走去。那里安葬着我的父母,我要去看看他们,在走前为他们扫扫墓。有一路公交车可以开到山下,但我不想坐车,我要走着去,好好享受蓝天下自由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这对一个在高墙里关了八年的人来说,格外珍贵。
走在街上,我进店选了一款三星手机,一千五百多。兜里就剩七八百块钱了。我给甄为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有新手机了,让他把我的号码告诉兄弟们,今后便于联系。
没想到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了。一接听,原来是刘立志,牛子。还是那副中气十足的声音,魏来呀!刚才你队上的小甄把你新手机号码告诉我了。听说你出来了,祝贺你恢复自由!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给你介绍工作,有保安公司,有驾校。你车开得好,当个教练收入还可以,抽烟都不用花钱。我们是老同学,你随时来局里找我,怎么样?
牛子,谢谢你!我还是叫他牛子。我是出来了,工作以后再说吧。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等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会找你的。去驾校当教练是个好工作,可惜我现在不抽烟了,已经戒了。谢谢你。我先去给爹妈上坟,我们以后再会,先挂了!
别,别挂!你怎么打算的,是不是嫌工作不好?听说韦嘉走了,给你留下了一套房,你手头有钱花,是暂时不想上班?
你消息挺灵通啊。都不是,我……我还是没能开口把真实打算告诉牛子。
那个,不说了,先这样,我现在手头有点儿事,回头再聊。他挂了电话,听得出来他很忙。
路过一个落地玻璃橱窗,我停下脚步看着玻璃中的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寸头长些了,竟然不见一丝白发;黝黑一张刀条脸,胡子也没刮;单眼皮眼角边有了深深的鱼尾纹,微眯的眼睛里还有些光亮,像浓厚的乌云里露出了一丝阳光。我挺直身板做了个扩胸动作,感觉手上有劲儿,只是一双小臂黑黢黢的。虽然整个人很瘦,但手臂上的二头肌鼓鼓的,这是我在狱中坚持每天完成两百个俯卧撑的结果。八年的坚持不懈,让我的身体和精神都算良好。
还挺酷的!我望着玻璃倒影苦笑,眼角的鱼尾纹像绳锯拉出来的一样深刻。
来到母亲的墓前,我默念着碑文上母亲的名字。站了一会儿,从旁边拔了些苇草,扎成扫把,静静地扫除蒙尘。待拔尽碑旁的荒草,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儿子对不起您,韦嘉和菁菁走了,整个家都毁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还努力活着,您一定要保佑我,抓住黑小河。您安息吧!
母亲没满七十岁就病逝了。父亲也只活到了七十五,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突发脑出血走了,没有受病痛折磨,就埋在离母亲不远的山岗上。
我又朝父亲的墓地走去。
我蹲了八年监狱,见过太多失去自由、生不如死的人,当警察时也去过无数次医院和火葬场,见了不少哭天抢地的生离死别。都说到过这三个地方的人,对人生有最透彻的感悟,知道人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我在狱中把烟戒了,努力锻炼身体,就是想着一定要坚持到出狱,回到人世间,抓住那个恶魔。
其实我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天方夜谭。我是有线索的。
从公墓回去,我坐了公交车,回到市区径直迈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我把刑满释放人员通知书往民警办公桌上一放,那民警抬头看我一眼说,魏来,好熟悉的名字。哦,想起来了,你是因“803”案件进去的,你们二大队全军覆没,我们全局民警警示教育为你们写了大半年的小楷,教训深刻呀。我去叫所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