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子

作者: 米可

如父如子0

显然,火葬场有一种强大气场,身处其中的人,当然是活人,不能咧嘴大笑,不能高谈阔论……死亡和死者,都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与此同时,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入口处,痴痴地盯着地上的雪糕,一条花狗一会儿龇牙,一会儿伸舌头将雪糕舔得面目全非。

盛夏的炙烤,其中有多少世间的喧闹;碧蓝的晴空,草纸燃烧后的灰絮,洋洋洒洒地恣意飘舞,伸手去抓,却魂飞魄散。通过松开的指缝儿,可以窥见灵堂中的父亲,杵在人群上首,垂着头,佝偻着腰,像一名正在接受审判的战犯。继母的儿女们,我的那些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刻意与父亲保持距离。他们组成了一个森严的陪审团,强忍着各自的悲喜好恶,聆听主持人宣读千篇一律的悼词。

父亲的遗世独立,使我想起亲妈对我的征召任务。我把烟头拧灭在疤痕累累的苦楝树上,整理好衣装,走进灵堂,默默站在了父亲身边。

悼词宣读完毕,继母生前的舞友麻友排成一字长龙,绕灵一周瞻仰遗容,再转到家属面前劝其节哀,一套流水作业,看得出经验丰富。父亲始终向前伸着手,像是乞求大伙儿的慈悲;而我则将手背在后面,礼貌点头。大爷大妈们的眼神中有困惑,更有好奇,但终究互相推搡着,放过了我们这对父子。

终于,轮到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我搀起他的胳膊,他也顺势倚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父亲此刻的悲伤无力,有多少是源于内心,又有多少是逢场作戏。我想起亲妈多次向我灌输:这些年啊,你爸可是被他现在的老婆给治趴下了。说完这些,亲妈还会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感叹,仿佛赢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片刻的出神后,我的目光扫过继母的脸庞。在百合花的映衬下,她的面孔有一种淡去的冷漠,如同夜空中那些快被湮灭的远古星辰。也正是这一瞥,我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名看客。

结束告别仪式,死亡的气场开始削弱。众人陆续离开灵堂,一边走向停车场的大巴,一边互相说起话来。我与父亲,还有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则在主持人的指引下,完成后续流程:骨灰入盒,花圈烧尽,再到饭店招待来吊唁的宾客……以上流程,并非不可详述,只是大家大多有过参加葬礼的经验,那些庸常的细节与琐碎,终究会被幸存者们抛之脑后。

午餐已经开席,父亲却没动筷子。

手机响了,亲妈发来短信:“你爸还好吧?”

“到外面透透气吧。”我向父亲提出建议。

“没想到你会来。”饭店门外,父亲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说。

“我妈让我来的。”

“啊,这样啊。”

“咱们也好几年没见了。”我说。

“是啊。”

沉默片刻,父亲突然问:“不是来分家产的吧?”

我发觉父亲眼角的皱纹中藏有一丝笑意,便将头歪向饭厅内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他们可是把我当成了敌人。”

“也包括我这个后爸。”

我耸耸肩:“以后什么打算?”

父亲摇摇头:“她走得太快了,才刚六十六岁。”

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的退休金够去一家不错的养老院了。”

父亲笑笑:“是啊,他们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

我唔了一声,瞥见饭店隔壁一家旅行社的玻璃门上,糊满了旅游热门目的地的宣传海报,我有点儿走神,嘴巴一滑道:“出去散散心吧。”

父亲的回答也很心不在焉:“和你?”

我一愣,没有正面回应:“我已经向学院请了三天假。”

父亲眯起眼,瞅了会儿海报上的内容,有些歉意地说:“你小的时候,我也没好好陪你出去玩过。”

“别!”我在心里这么说。

“去哪儿呢?”父亲眼皮眯得更紧了,他大概是认真了。

“去看海吧。”

“大海,嗯,大海很好。”

我和父亲目光对视,像两个分赃的小偷,确认对方有几分靠谱。沉默片刻,我俩走进旅行社。又过去两个小时,我俩加入一个散客团,登上了去往四百公里外一座海滨城市的大巴车。正如他们希望的,巴不得我们走得远远的才好。

对于旅游,我有一种圆周运动的看法。虽然高速路标、景区指示牌都会给人一种奔赴向前的错觉,但兜兜转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像鱼缸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金鱼。

至于这场仓促成行的旅游,是否是对现实生活的短暂逃离,又或者是对死亡的致敬升华,我也想看清其中的意义。但正如失去情节的小说很容易让人迷失,我也不可能抛开旅游见闻而纯讲个人感悟。既然线性的时间是最方便的叙事脉络,那么就让我当一名不太称职的导游,带大家跟随我与父亲的脚步,来看一看这座海滨城市吧。

晚上七点,旅游大巴抵达酒店。四十分钟后,我与父亲,以及一对母女围坐在一家海鲜大排档桌前,看着各自杯中的啤酒花一点点破碎。我们与这对母女在车上相识,女人三十岁出头,和我年龄相当,女孩儿五六岁,和我儿子亦大概同岁。我们四人坐在车子同排过道的两侧。路上,女人应是临时有工作,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舞。她的女儿则不断地打断她,问这问那。我父亲本在闭目养神,却不知哪根神经受了触动,开始与小女孩儿互动起来,这也让女人得以专注工作。

入住酒店后,我们四人又在酒店附近的小吃街上偶遇。父亲的邀请很自然,女人接受邀请时也落落大方,于是便有了临时凑成的这一桌。孩子既是这场聚会的主角,又以她的童真提供了大量话题笑料,父亲继续忠实地承担了捧哏的角色,似乎还有过度讨好之嫌。我与年轻的妈妈则是不用买票的观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毕竟这种含饴弄孙的画面已是司空见惯。有时,我们会彼此看一眼对方,微微一笑,确认那种同龄人才有的默契。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女人个子不高,但皮肤很白,五官凹凸有致,且毫无违和感,即便已承担了生养之苦,但岁月显然对她并未有多少亏欠。女人套着一件黑色连衣裙,棉质的布料上绣着蝴蝶墨绿色的翅膀。这些翅膀有时栖息原地,有时在酒杯举起时浅浅飞舞。风吹动了刘海,她的灵魂在黑暗的森林里亮起萤萤微光。

我喜欢她的笑,那是旅途疲惫与防备解除后的自然流露,有一点点嘲讽,也有一点点温情,仿佛无声宣告:若你不负我,我必真心以待。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上帝眷顾,又遭命运盘剥的女人。

在啤酒花不断升起,又不断碎裂间,我与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我们的话题有甘苦,亦有笑泪,有时还掺杂了两性的冷幽默……正如微醺,适可而止,我们都小心保持着距离,但这距离中暗含了某个磁场,驱使我们这两颗微不足道的粒子开始演绎量子纠缠。

当我们起身离席,返回酒店途中,话题开始向彼此试探。磁场愈发强大,距离越来越短,酒精开始攻脑,我竟发觉自己亦在黑暗森林中发起光来。星星之火,即将燎原,我的灵魂开始发热,我想要与对方融为一体,融成一团火……

但我已不是毛头小伙,我明白实力与技术同样重要,什么倒退前进啊,什么丢车保帅啊,那都是岁月赋予中年人的锦囊妙计。于是,量子纠缠的过程被刻意延长,即时的满足被无限延后,只为了更大的满足。终于在这趟旅行即将结束的夜晚,攻守游戏到达了顶峰,我攻上了她的山头,她也拔下了我的红旗……

黑暗的房间,海风正通过窗栏汩汩吹进。我有些冷,将被子掖紧在身下。血液里的酒精渐渐稀释,脑袋里的野火化为一团乌有。是的,一切只是我的妄想。当然,我并非没有将妄想变成现实的可能,但我明白,除非原地爆炸上西天,所有独一无二的恋情,都有走入流俗的那一刻,所有山盟海誓的宣告,都会变成心不在焉的敷衍。

嗨,一切暂且想想罢了!

父亲的鼾声一阵接一阵,和撞击防波堤的海浪一道,碎成了沫儿,溽湿了整个夜晚。我睡不着,便翻出手机,开始检查微信、短信和邮箱里的留言。邮箱内有一封傍晚抵达的邮件,没有主题,只有一张图片:办公室内,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女子从身后搂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脖子,将她的吻留在男人的侧脸上。

男人是我,女孩儿是我班上的大三学生,地点是我的教师办公室,时间是2023年6月21日20点57分。并非我的记性好,只是因为图片右上侧显示着时间。毫无疑问,这是来自屏幕另一端的截图。彼时彼刻,女学生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她一定是没有注意到我正在上网课,便做出了如此冒失的举动。

三天后,有人给我的邮箱发信件,说他(或她)掌握了我的不雅行为。第一时间,我便想到了那个吻。我在一堂课后向女学生求证,女学生说她也收到了同样的邮件。女学生有些慌,她问我怎么办。我有点儿走神,有点儿愤怒。我不认为那是一个不雅行为。即便不雅,我也只是行为的对象,一个跑龙套的。

女学生又一次问我怎么办。我想起那是一个面向社会大众的文学系列通识课,当晚主题是关于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审美评析。收看这堂课程的,都是在某网络平台的付费会员。显然,发邮件的人一定对我与女学生都很熟悉。

女学生开始扯我的袖子,我像即将上钩的鱼儿立刻跳开。这可是在学校啊,怎么还那么冒失呢?女学生几乎要哭出来,我只得告诉她:保持冷静,不要慌!

是啊,有什么可慌的呢?赌桌上即将输个精光的可是我这个倒霉蛋啊。事实上,我对这件事产生了侦探般的好奇,好奇幕后的勒索者究竟是谁。可我又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与耐心,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如此才能等来对方再一次出招。是啊,哪有勒索者不开价码的呢?

我收回心思,把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看清了屏幕右上角一系列头像边上的那个数字,13。这意味着截图那一刻,收看网课的只有13名网友。其中哪一个才是犹大呢?时间倒退,飞沫儿变回了海浪,一阵又一阵在我的脑袋里轰鸣。我的心怦怦跳着,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开始调转。

当然,置身事外的你们,肯定还在思索另一个问题:那个女学生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要说我和她没有那种关系,你们信吗?

旅行的首站是一处迷宫般的碉堡群,十几门大炮沿着悬崖错落摆放,从花岗岩掏空的地堡里探出冰冷的炮口,随时准备打击从海上进犯的敌人。

海上没有敌人,只有大雾,排山倒海般地向陆地蔓延,能见度仅有十来米,游客们都缩着脑袋,大概不想被这海雾吸走了魂魄。导游小姐晃着绿色小旗,一边介绍碉堡群的历史,一边提醒大家跟上队伍。我看到父亲抱着矿泉水瓶,亦步亦趋地跟在导游身后,不时还插话问些什么。我拖沓着脚步,慢慢掉了队,拐过一个岬角后,逼仄的战壕内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嗅到了铜铁与历史的腐锈。不,这不是大海的味道,我暗忖。眼见四周无人,我的胳膊一撑,跳出战壕外,站到了一处暗堡的顶部,和炮口一样面朝大海。

我看不到海,但天地轰隆,那应是大海从沉睡中醒来。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风瞬间淹没肺部。我像一名溺水者连声咳嗽,以为会咳出血,却只咳了一手痰。我有些失望,再次眺望大海的方向,希望能从弥漫的大雾里挑出几朵小浪花来。此刻,血红色的朝阳成为画布上唯一的存在,虽寡不敌众,却仍努力驱散漫天的海雾。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这轮朝阳所吸引,眼见它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即将让大海显露出它的真容,我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是女学生打来的电话。一出宏大剧目突然黑屏断电,我有些倒胃口。或许手机那端也有了感应,只响了两声便自动挂断。接着又连着进来两条微信:“醒了吗?收到照片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愤怒,就有人冲我吼道:“你,就是你,谁让你上去的,给我下来!”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对我吼道。我最后瞥了眼依然笼罩在一片薄雾中的海面,暗想只差个两三分钟便可看一看大海了。我叹口气,跳回到战壕内。小绿旗兜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边,父亲感慨道:“这石头,可比给你姨买的那块墓碑厚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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