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
作者: 刘广雄1
郑小雯摁下门铃,后退一步,打量着别墅暗红色的铁门。
许新生端坐在书房里。他点击鼠标,将大门处的监控画面铺满整个电脑屏幕。
齐踝的浅蓝色布质长裙,搭配白色平底鞋和牛仔短上衣,肩上斜挎着小巧的双肩包,手里拉着一个银色旅行箱。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扬起小脑袋朝上望,莫非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正对着她的摄像头?莫非她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睛透过镜头寻找着她的眼睛?
许新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清澈、茫然、恐惧,却又蠢蠢欲动。
手指滑过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屏幕上画面一转,出现了一群身着短袖警服的年轻女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派发招警宣传册。
许新生将其中一位女警放大,她的脸微微扬起,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
嗯,就是她。
许新生抓起别墅的内通电话,听筒里传出《致爱丽丝》的旋律。
接电话的只能是郝姨,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从容、平静、温润而慵倦。
“她来了。”
“好的,我这就给她开门。”
“让她在客厅里待一会儿。”
郝姨挂断电话,贝多芬的旋律戛然而止。
已是入秋了,别墅外的车道上,秋风卷起飘落的黄叶;更远的地方,野草疯长,黄绿斑驳。许新生遥控摄像头,将监控画面拉成广角,萧瑟秋光中,这个姑娘像是荒原上孤独开放的一朵蓝色野花。
2
“咔嗒”一声轻响。
她被吓了一跳,身形微颤。
铁门滑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前院,笔直地通往主楼的台阶。
小路清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片落叶,石缝中也无一茎杂草。
郝姨站在主楼前的台阶上,招手让她进来。
郝姨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
郝姨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得体的黑色西服短裙让她看起来宛若大酒店的高管,勾勒出她依然妙曼的腰身。
铁门在郑小雯身后悄然合拢,“咔嗒”一声轻响,铁门锁上。
没有鸟叫,没有蛙鸣,郑小雯听见的只有手中旅行箱碾过小路的汩汩声,这声音是那样遥远,仿佛来自铁门外的另一个世界。
“你可以叫我郝姨,”她说,“先生和婷婷都是这样叫的。”
郑小雯早已知道,这幢别墅有一位干练的女管家。
郝姨示意郑小雯在长沙发上就座,但并未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旅行箱。她轻盈地在客厅里转了个圈,将一只空的马克杯和一个杯垫无声地搁到茶几上。
“咖啡还是茶?”
她一定做过整形手术,塑形师用刀子把微笑雕刻到她的脸上。郑小雯打量着郝姨,回答道:“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
在这幢没有女主人的别墅里,郝姨就是女主人,尽管很可能是暂时的。
郝姨又是一转身,手里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咖啡壶。
丝绸般柔滑的咖啡注入马克杯,客厅里顿时飘荡起咖啡的醇香,仿佛守护精灵四处飞翔。郑小雯闭上眼睛,深呼吸。
“您稍等。”穿过楼梯后面的一扇门,郝姨消失。
那扇门通往何处——厨房、后院、储藏室,还是郝姨的卧室?
3
刘向阳和余旦至少给郑小雯看过一百张许新生的照片,然而,当许新生真的出现在郑小雯眼前时,她感觉这完全是另一个人。
许新生悄无声息地下楼,静静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如同画框中的逆光剪影。
郑小雯最先看到的是许新生的脚。
许新生在家里仍然穿着一双白色的软底皮鞋,不是拖鞋,也不是千层底的剪口布鞋。
他略显花白的头发朝后梳得纹丝不乱,穿着一条浅灰色的棉质长裤,雪白的丝绸衬衫随意解开两粒纽扣,外面宽松地罩了一件深咖啡色的开襟羊毛衫,一看就是手工编织。
郑小雯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是“穷凶极恶的毒枭”,他看起来更像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郑小雯慌乱地将咖啡杯搁回茶几,端端正正地压住杯垫,局促地站起来,双手交叉在小腹前,微微屈身,一开口竟是:“许博士好……”
于是,他们都笑了。
郑小雯连忙改口:“对不起对不起,应该叫许先生的,不习惯。”
许新生摆摆手:“没关系,博士挺好。我以前在化工研究院工作,他们都是叫我博士。”他依旧请郑小雯在长沙发上就座,自己在侧对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郝姨宛若轻盈的黑猫,滑行到许新生身侧,将托在茶碟里的一杯绿茶轻搁到扶手旁的小茶几上。
许新生叫住郝姨,转而问郑小雯:“需要再续一点咖啡吗?”
郑小雯迟疑了大约一秒钟,摇头说:“不用了,谢谢。”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叫郑小雯?”许新生把她的名字念得很慢。
她欠身微笑:“是的,您叫我小雯就好。”
“招聘启事中,有一条,我特别标注成红色的加粗字体……”
“是的,我注意到了,在您这儿不许使用手机。没问题,您看,我根本就没带手机。”
“这个得请你谅解。我不希望孩子过早地接触手机一类的数码产品。”
“是的,我知道,这会影响工作。”郑小雯急切地附和道。
“毕竟,你是婷婷的第一个老师。”
“老师一边上课,一边看手机,这不好,挺不负责的。”
许新生用微笑示意郑小雯耐心听他解释:“我不希望婷婷对老师手中的那个小方块产生好奇心。那个小方块闪闪烁烁,里面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对小孩子的诱惑很大。”
郑小雯忍不住插嘴:“对成年人的诱惑也很大。”
许新生很清楚,这个姑娘急于跟自己交流,试图尽快表现出她并不是一个沉闷的女人。当然,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拒绝她,顶多留她吃顿饭,随后让郝姨将她礼送出门。这样一来,她的任务还没有开始便宣告失败。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说:“嗯,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从好奇开始,继而迷恋,继而依赖,最终成瘾,无法自拔。”
许新生猜测,对面的姑娘身上一定藏着窃听设备,他们的对话将传送到她的同事耳朵里。在某个地方,应该离这幢别墅不会太远,有个人,或者是几个人,戴着硕大的高保真耳机,紧皱眉头,一丝不苟地聆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们不会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说到“成瘾”这样的话题吧?好了,让猎物嗅到点气味就行。谁是猎手,谁是狐狸,让他们自己猜吧。
许新生轻描淡写地说出“成瘾”这个词,果然让郑小雯暗暗吃惊:“许先生您说得太对了!我特别注意到不许使用手机这一条。真的,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有手机依赖症。呵呵,有时候我觉得,手机简直就是毒品。”说到这里,郑小雯停下来,留意他的反应。
许新生轻轻点着头,如同慈祥的先生聆听学生的课堂发言。
郑小雯咽了口唾沫:“我很看重这份工作,不许用手机,太好了,成天当‘低头族’,我可真就毁啦。我是来‘戒……手机’的。”
许新生站起身来:“这里的通讯很方便,郝姨会为我们接转每一个电话。”
说到郝姨,她正垂首而立,宛如许新生的镜中映像。
“我们去琴房吧。”许新生说。
“婷婷已经准备好了。”郝姨的声音低若耳语,她是说给许新生一人听的。
4
在这个滨湖小区最高的山坡上,停放着一辆“依维柯”小客车。这辆车的外观毫不起眼,它的内部却充斥着各种监听监控设备。除了驾驶室,后排的座椅全部被拆除,各色指示灯闪烁在大量设备之间,只留下一张课桌般大小的工作台,以及一张长两米、宽六十厘米的小床。
余旦坐在工作台前,台上临时充当烟灰缸的金属茶叶盒里已堆满烟蒂,而他的嘴角仍然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浸泡在烟雾的海洋之中,刘向阳像一块黑色的礁石,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
不出许新生所料,抽烟的小缉毒警和不抽烟的老缉毒警都戴着硕大的高保真耳机。
小伙子转头朝老家伙敲了敲耳机,示意他有话要说。
当他们摘下耳机后,余旦说:“去琴房了,应该是最后一关。他想听听她的琴究竟弹得怎么样。”
刘向阳挑了下眉,说:“弹琴?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我是外行。”
他们俩几乎同时将耳机套回到头上,意思大概是:那就听听呗。
5
婷婷穿着一套白色蓬蓬纱的公主裙,这个五岁的女孩安静地坐在长条琴凳上。
琴房的装修相当专业,地板是实木,墙体使用的是吸音材料,灯光明亮而柔和。郑小雯踌躇着要不要换鞋,她想,这家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搞得那么正式。
郝姨一眼识破了郑小雯的小心思:“不用换鞋,你的鞋是软底,没有关系的。”
郝姨示意婷婷过来。小丫头跳下琴凳,跑到他们跟前,仰起头来看郝姨。
“问郑老师好。”郝姨说。
婷婷朝郑小雯鞠躬。郑小雯赶紧蹲下,拉住婷婷的手,笑吟吟地问:“你就是婷婷吧?”
“嗯!”婷婷用力地点头,随后盯住郑小雯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透过孩子柔软的小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孩子是打心眼里喜欢着自己的。这孩子多么需要一个朋友啊!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随即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毒枭的女儿,她的父亲很快就会被关进监狱甚至枪毙。这个柔软纯洁如蚕宝宝的五岁孩童,她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喜欢弹琴吗?”郑小雯温柔地问道,努力把刚才的一闪之念从脑海中驱除。
婷婷再次扬起头看着郝姨。这一次,郑小雯注意到许新生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厌恶。他不待郝姨说话,摸了摸婷婷的小脑袋:“我们来听姐姐弹琴吧。”
郑小雯坐下后打开琴盖,深呼吸。我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拘谨——她暗下决心后转头露出恬静的笑容:“郝姨,能给我一杯咖啡吗?”
许新生立即回答:“当然可以。”
郝姨走了,这是个好的信号。
郑小雯把婷婷抱上琴凳,让她和自己并排坐好,随后她仰起脸来问许新生:“弹什么呢?”
嗯,照片上的她就是这个样子,身着警服,而现在,她穿的是牛仔裙。不错,警服和牛仔裙,都是蓝色的。
“有一首日本民歌,叫《红蜻蜓》,我年轻时特别喜欢它的旋律和意境。”许新生若有所思地说。
郑小雯纤长的十指很快在琴键上弹奏出流畅的音符。她在心里哼唱:
晚霞中的红蜻蜓
你在哪里哟
童年时候遇见你
那是哪一天
婷婷微微摇晃着小脑袋,像是在心里默默跟唱。许新生先是微闭双眼,两手环抱在胸前,当郑小雯再次重奏主旋律时,他把婷婷从琴凳上抱下来,让她在郑小雯一侧站好。他在琴凳上挨着郑小雯坐下,郑小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要跟她四手联弹。
他和她的手,二十根手指如同配合默契的乐队,《红蜻蜓》清越的旋律变得圆润、宽阔、饱满,不再是孤独的倾诉,晚霞中的红蜻蜓有了倾听者和应答者,有了伴着她飞翔的伙伴。
婷婷沉醉于优美抒情的曲调,她倚着郑小雯,跟着节奏,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郑小雯想,她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6
郝姨给郑小雯安排的卧室带有独立的卫生间,这让她非常满意,反复向郝姨道谢。郝姨却表示这是许先生早就安排好的。后来郑小雯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问:“这房间以前是谁住的?”
郝姨脸上雕刻般的微笑突然消失,冷冷地说:“这是客房,也许以前有客人住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