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人

作者: 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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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翘首等待十几分钟后,对面山上终于出现两个男人的身影。安晓华不禁心跳加速,开始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状态。那时,他当然想不到,这次贴靠行动将开启他十多年的职业缉毒生涯,而“全国禁毒工作先进个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全国移民管理机构“十大国门卫士”等荣誉正在前方等着他。

槟榔江是一条山地小河,发源于尖高山南侧,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与保山市之间的一条界河。槟榔江河水清澈,风光旖旎。此刻,安晓华就站在保山腾冲一侧眺望对岸,注视着两个人影从德宏盈江一侧的山上一点点走近,由小变大。他已经能看清,两个人每人背着一只筒帕、挎一把景颇刀,大步向桥头的方向走来。没错儿,一看装束就知道,这是两位景颇族人。

四天前,腾冲边境管理大队案件侦查队队长老叶跟刚借调来的安晓华说:“有个案子需要人去贴靠毒贩,验一下毒品,你有没有胆量去?”

安晓华没犹豫,挺直腰板敬礼:“谢谢队长信任,我没问题!”

叶队看上安晓华,是因为他是本地人,而队上的侦查员大多来自五湖四海,一张口就会露馅儿。当然,安晓华的沉稳劲儿,叶队也喜欢,要不干吗把他借调到案件侦查队来呢。

安晓华接到任务后马上进入角色。他不再刮胡子,身上的长袖T恤、牛仔裤也不再换了。行动开始前的一天晚上,他还故意在办公室加班看材料,熬到四点多,困极了,也只是伏在办公桌上眯了会儿。等站到河畔小沙滩约定的接头地点时,又黑又瘦的安晓华已经一副落魄样儿,和当地的烟民完全看不出有啥区别了。

景颇男人随身带刀是民族风俗,也是法律允许的。但是,沉甸甸的砍刀背在两名毒贩身上,对于赤手空拳的安晓华来说却是一种致命威胁。本来,老头儿在电话里跟叶队说就他一个人过来,而此时他身边多出的这个矫健的小伙子,恐怕是他的保镖。

转眼间,他们已经过了小桥。四下里观察一番,老头儿向安晓华点头示意并走上前来。

“东西呢?”安晓华看出二人对自己很放心,完全没有戒备。

“在这儿!”老头儿从筒帕里掏出来的,是一根手指粗细、长度约四厘米的圆柱状的东西。按照惯例,这样一根用保鲜膜包着的海洛因就是十克,售价在一千七八百元,老主顾一千六百元能拿到。沿着保鲜膜压烫的接缝,安晓华老练地把它撕开。验海洛因,一要看,二要闻。安晓华将那只小圆柱凑到鼻子下方,闻到了一股酸酸、臭臭的味道。接下来,他又伸出舌尖,在海洛因上舔了一下。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老头儿的脸。他注意到,老头儿似乎愣了一下。

还是一看、二闻、三舔,安晓华又继续验第二根小圆柱。突然,警笛响起,一辆警车从一百多米外的公路拐弯处冒出来,明显是在向这里疾驰;埋伏在附近灌木丛中的几名便衣侦查员也都跳了出来。此时,老头儿一把抓过安晓华手里的两根小圆柱,和小伙子两人扭身就跑。说是老头儿,其实也就五十岁出头,虽说个头不高,但身手敏捷不输年轻人。安晓华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叶队一声断喝制止:“不要追了!”

两个景颇男子飞跑过桥,进入“安全地带”。只见老头儿在对岸取下刀来,当空一通劈砍,哈哈大笑,以示羞辱。安晓华气得眼冒火星,恨不得立即起身追赶。

事后,叶队黑着脸跟情绪沮丧的安晓华说:“你舔毒品的动作是谁教你的?画蛇添足!”

干缉毒,进边防

一、从悲痛到行动

少年时的安晓华有着那个年龄孩子特有的叛逆,疯玩,不好好念书。上初一时,父亲看他难以管教,索性脸一沉让他退学,跟着自己下田种烟叶。云南有很多著名的香烟品牌,当年在全国有“一云、二茶、三红塔”的说法。烟叶种出来,等着厂家收购,不愁没销路。但是,种烟叶却是桩极其辛苦的农活。播种之前,要翻地、松土,还需要对烟种进行消毒、浸泡。烟种撒下去,要覆上薄土,然后就得保持土壤湿润,以利出芽。烟苗生长期间,松土、施肥、除草、浇水之外,还要及时喷药,防治病虫害;总算盼到了烟叶成熟,不光要顶着大太阳收割,还得讲究技巧,避免伤到了叶片;收回的烟叶,又得及时进行晾晒,然后再经过烘烤加工,按照品质进行分类,上交到指定地点。一年到头,烟农就没有闲的时候。

跟着父母,安晓华经历了烟叶种植、加工的完整过程。一次,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瘦如麻秆的少年安晓华抱着沉重的烟叶,累得直掉眼泪。“不好好读书,你就只能回来干农活儿。”父亲是新河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也是一个什么农活都会干的农民。种完这一季烟叶后,安晓华主动跟父亲提出,他要回学校读书。然而,他已经是个没有学籍的人了。父亲跟一位小学校长说好话,让他参加了小升初考试。这以后,安晓华才觉出,书中自有千钟粟。

1997年,超龄两岁的安晓华的父亲参加公务员考试,被破格录取,成为政府里的一名土地管理员,退休前,他干到了土管所的所长。父亲的勤奋努力,给在读初中的安晓华树立了标杆。2001年夏天,年近二十岁的安晓华终于考上了警校,成为寨子里有史以来的第三位大学生。安晓华选择的专业是治安管理,而他后来从事缉毒,和大一时发生的一件事有着深刻的关系。

一天,老家一位叔叔打电话告诉他,阿客、老幺和四堂因运送毒品被警察抓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阿客是安晓华的表哥,比他大几个月。小学时,俩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安晓华打小体弱多病,有段时间,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卫生所打针,瘦得像只猫。而比他高出半头、人也更结实的阿客,一直把安晓华当成亲弟弟护着。上学路上,遇到邻寨的狗追他们,捡棍子、摸石头吓跑狗子的都是阿客。一次雨天路滑,安晓华在放学路上摔了一跤伤了下巴,阿客步行两公里把他背回了家。伏在阿客的背上,安晓华能听到他的喘息声,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兄弟俩的心连得更紧了。

上五年级时,他们班上有个同学丢了一只电子手表。当年,一只电子表要五六块钱,而每个孩子口袋里的零花钱不过一两毛。丢表的孩子吓坏了,因为他回家没办法跟爹妈交代。

“不要紧!”阿客安慰那位同学,“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阿客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捕鱼捞虾换钱给这位同学重新买一块电子表。

捕鱼捞虾,都有窍门。捉黄鳝的关键是要找出它们躲藏的洞口。黄鳝洞又分为前洞和后洞,洞不够新,也会白忙活一场。而在浑水与清水的交界处,常常会有鲫鱼。要摸到鲫鱼,就要在小河汊里拦一个坝,然后把水往外舀。等把水舀得差不多了,乱窜的鲫鱼就很容易摸到。泥鳅出没的地方都有流水,水又不会太深,泥鳅受到惊动,就会拼命往泥里钻,还会用尾巴把水搅浑。要逮住泥鳅,就得把整个身子伏在田埂上,两手配合着一起往泥里掏。泥鳅溜滑,两只手配合稍不到位的话,它就会从你的指缝溜走。当然,泥鳅捉上来,捉泥鳅的孩子也早已经浑身是泥,变成了“大泥鳅”。甭管捉哪种鱼,所有孩子里本事最大的都非阿客莫属。阿客他爹就是这方面的能人,阿客得到了老爸的真传。

阿客去问过卖电子表的小卖部老板。老板说,只收鳝鱼。于是每天一放学,阿客就率领一帮孩子下河去捉鳝鱼。阿客为了照顾身子弱的安晓华,给他分配的工作就是拿一只编织袋,在岸上等着装同学们捉上来的鳝鱼。那段时间,安晓华每天都拎着编织袋,把大大小小的黄鳝一股脑倒在小卖部老板的水桶里。而经验丰富的阿客会往水桶里放上两条泥鳅。黄鳝好静,泥鳅好动。有泥鳅在,黄鳝就会动起来,这样,它们就更容易存活。忙了好几天,老板才终于说:“够了!够了!”

就这样,一只一模一样的电子表又戴在了那名丢表同学的手腕上。

童年的日子,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山捉鸟,想到捉鸟,安晓华就又想到了老幺。

老幺比安晓华小两岁,论辈分却是他的堂叔。因为上面有三个姐姐,家里经济条件又比较好,所以一家人都宠着一脉单传的老幺。这也养成了老幺为人大方的性格。在安晓华的印象里,老幺就像个魔术师,总能从口袋里摸出些水果糖、棱角糕与小伙伴们分享。

一次,寨子里的小伙伴们去掏鸟窝。他们发现一棵十几米高的云南松上有一窝“麻知了”幼鸟。“麻知了”学名叫伯劳,因为老是叽叽喳喳,羽毛棕黑有点儿像麻雀,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字。这次掏下来的小鸟只有三只,不够分。虽然是安晓华上树掏的鸟窝,但这回分鸟却没有他的份,原因是上次掏松鸦的窝,安晓华已经分到了一只“山和尚”。这种鸟特别聪明,养好了会说“你好”,甚至还能喊“爸爸”呢。可是,那次安晓华分到的“山和尚”回去没养多久就死了。此时的老幺看到安晓华实在是喜欢伯劳,就扯扯他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将自己分到的那只给了他。这只伯劳安晓华养了好长时间,老幺也时常捉几只蚂蚱来,和安晓华一起喂它。

老幺是个安静的孩子,话不多,年纪又偏小,谁若欺负他,阿客便马上会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为四堂,阿客也一样会出头。

在这帮孩子中间,存在感最弱的就是四堂了。四堂属狗,从小就是阿客的跟屁虫。三个人因贩毒被抓后,寨子里的人都认为挑头的肯定是阿客。他们三人从瑞丽带了两公斤海洛因,走到下关时被抓。安晓华一直关注着这案子的进展。后来,法院判下来,阿客被判了死缓,而老幺和四堂却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可能,大部分毒品是在老幺和四堂身上搜出来的。

这件事毁了三个家庭。四堂的母亲是安晓华的姨妈,四堂走后没两年,她就病死了。老幺的父母安晓华要喊“阿公”“阿奶”,事情发生后,安晓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脸上有过笑容。

二、致命疏忽

云南铜壁关自然保护区位于中国热带区域的最西部,与缅甸接壤,靠近印度的东阿萨姆,是中国唯一具有伊洛瓦底江水系热带生物区系的地区。萼翅藤、云南蓝果树、红豆杉、桫椤、鹿角蕨等珍稀植物都在这里竞相恣意生长。行进在丛林间,会冷不防地看到白眉长臂猿、野生孔雀等动物。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陇把镇,就坐落在铜壁关脚下。

安晓华参加工作的第一站,便是德宏边防支队陇把边防派出所。

自从童年伙伴阿客、老幺和四堂因贩毒被抓,安晓华就开始在网上查阅一些关于毒品犯罪的资料。大一、大二见习和大三实习期间,他去过好几个派出所,也一直在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自己的三个发小因为毒品家破人亡,年轻的安晓华心中对毒品的仇恨一直在寻找出口。干缉毒,干缉毒,一个声音不断在他内心回响。他发现,武警云南边防总队查获的毒品数量特别大,几乎占到全省查获毒品数量的半壁江山,而边防总队已经连续两年在他们学校招人了。

就像当年高考后填报志愿一样,遇到人生大事,安晓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父亲商量。父亲听了他的想法,点了点头。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儿子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也知道儿子心里憋着的这股劲儿必须支持,否则儿子会遗憾一辈子。就这样,安晓华脱下警服穿上了军装,成为陇把边防派出所社区中队的一名干事。

安晓华的第一位师傅老张只有初中文化,却是位一等功臣,也是云南边防派出所中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警务室的人。从他那里,安晓华学到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本功。

一次,相邻的章凤镇发生一起杀人案,陇把派出所也接到了搜捕嫌疑人的任务。边境地区山大林密,当地人熟悉地形,亲朋又多,躲藏起来警察真不好找。可老张给他负责的吕良、龙安两村打了几个电话,村干部马上就动员村民出去寻找了。而这个嫌疑人真就被吕良村的一位村民在一个窝棚里发现了。

老张说话,怎么就这么管用呢?安晓华开始意识到群众工作的重要性。他在工作中细心观察,发现吕良、龙安两个村子的人几乎人人都认识老张。老张不光为村上小孩儿代办落户,为去世的老人注销户口,有人需要到镇上买个啥东西,跟老张一说,他都会给代买回来。有了好人缘,老张在村上说话就算话,茶杯一端,嘻嘻哈哈中,工作就完成了。

在禁毒工作方面,派出所的任务以防范为主,但也有打击任务,就是强制收戒吸毒人员。在铜壁关山区,山间小溪两侧都种植着草果。草果既能入药,又能做煮肉的调料,叶子还可以用来做米茶,嫩芽可以凉拌佐酒。因为经济价值高,种草果的人就多,在草果成熟的季节,他们会带米上山搭窝棚住。而其他时节这些空着的窝棚,就常常成为吸毒人员的藏身处。因此,警方也管上山查堵吸毒人员叫“堵窝棚”。一般来说,吸毒人员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吸食毒品。吸毒之后,他们会变得亢奋、警觉,抓捕时他们的应激反应会非常强烈,危险系数大增。所以,警方通常选择在天刚蒙蒙亮时上山开展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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