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大地
作者: 北耕一
林雨生从篱笆狼村来到县城后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捧读《芥子园画谱》,他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意思。我说:“别废话了,有话家里来说,叫你弟妹炒俩菜,咱俩喝两杯。”
“谁啊?”我挂了电话,北蒙问。
“雨生。”
“又是要找他妈去吧?”
“应该也没别的事儿。”
“我去买菜。”说着,北蒙戴上帽子就出门了。
“牛大牙,开门!”没过多长时间,黑丫头这孙子就在楼道里喊上了。
林雨生这货来就来呗,还带上了他妹夫黑丫头。我一打开门,果然见黑丫头在前,林雨生在后,他们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主要是些老家的特产。
“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咱们谁跟谁啊!”我一边让他们进门,一边又对黑丫头说,“黑丫头,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你一个大忙人,要是知道你有时间,我就去飞马了。”
我们围坐在大根雕茶几旁,开始沏茶。
黑丫头说:“别忙活了,咱们坐会儿就一起去飞马,你们一家都去。我都安排好了!”
我说:“不用不用,北蒙去买菜了,简单点儿,吃点儿家常菜。”
黑丫头对林雨生说:“哥,那咱就吃牛大牙一顿,尝尝女诗人的手艺。”
林雨生说:“那是自然!”
正说着,北蒙回来了,她与黑丫头、林雨生打了招呼,就去厨房忙活起来。
林雨生说:“湖南有个县打来电话,说有个村里发现一个像我妈的人。你帮我算算,这次有没有戏?”
在一张桌子前,我递给林雨生六枚铜钱。林雨生两手捂着抖动着,闭目念叨好半天往桌子上一撒,出来的是蹇卦。
“怎么样?”林雨生问。
我示意他先坐下,一边倒茶一边说:“下下卦。大雨倾地雪满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带水费尽力,事不遂心且耐烦。”
黑丫头说:“一听就不好。”
我说:“我是画家,算卦只是玩玩,当不得真。”
黑丫头说:“真也好,假也好,依我看快过年了,哥你别去了。”
林雨生说:“就算一无所获,我也得去。不试试我不甘心。”
黑丫头说:“我就说吧,你根本不信牛大牙算的,那你来找他算啥?”
林雨生不说话。我也劝道:“雨生,黑丫头说得也对,别去了,万一再有点儿别的事儿。”
黑丫头说:“那年疫情你困在武汉,难道忘了?万一再闹新冠呢?”
林雨生说:“不会了。”
黑丫头说:“你说不会就不会,你有多大能耐?”
见林雨生似在犹豫,我接着劝道:“雨生,也不急这一会儿。快过年了,你家里总得准备下吧?把俩孩子留给我嫂子一个人,你也放心?”
林雨生说:“没事的,我跟家里商量好了。”
见他无回转之意,我又说:“雨生,要不我陪你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林雨生说:“你跟着去当然好,可这次应该没什么希望,我就不拉上你了。”
“你都知道没什么希望了还去?一根筋,真不想说你了!”黑丫头显得有些生气。
知道劝不动雨生,我转而对黑丫头说:“我看你店门口车不少,生意不错啊。”
“托你的福!今天得多敬你几杯。”
前些年,黑丫头想在县城开个大酒店。我说你姓马,就叫飞马大酒店吧,还叮嘱他在店前放一匹铜雕飞马。但开张后生意不太景气,他便请我去看。我一看,为了保护飞马,四周竟围了几圈铁链子。我说:“赶紧拆除!这不绊马腿了?”黑丫头照做,之后生意果然越来越红火。
我们说着闲话。北蒙忙得差不多了,喊大丫头、二儿子擦桌子拿碗筷,小丫头也跟着瞎晃晃。我带黑丫头、林雨生去餐厅围坐。为了平时的一些接待,我把餐厅整得不小,置放了大圆桌,坐十个人都行。
我陪黑丫头、林雨生喝酒,北蒙带着孩子先吃主食。孩子们吃完就撤了,北蒙在离桌前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我们三个继续喝,边喝边东拉西扯:聊篱笆狼村的事,大家都还知道;黑丫头说他生意上的趣谈,我和林雨生只能听了;我讲我这行的奇事,他俩也只能听着;林雨生不大爱说话,只当个捧哏。
大家谈兴正浓,北蒙回来给我们倒酒。黑丫头说:“大诗人,你别光倒酒,也坐下来喝一杯。跟我说说你们诗人的事儿,我就喜欢听这些。”
我说:“黑丫头,咱喝就行了,你嫂子下午还有事儿。”
北蒙边给黑丫头倒酒边说:“老牛,你也真是的,怎么一句一个黑丫头,他没名字吗?你就是不叫兄弟,也得叫人家马总啊!”
“哎哟,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忘了黑丫头的尊姓大名!”
黑丫头猛地站起来抱拳道:“在下不才,燕人马景深。”
我笑道:“这哪儿还像一个黑丫头啊,这不就是一个猛张飞吗?”
我们哈哈大笑。
黑丫头跟我说:“让嫂子坐下,少喝点儿。”
我说:“北蒙,那你也喝点儿吧,都不是外人。”
北蒙说:“听我男人的。”
酒足之后,黑丫头和林雨生告辞而去。
二
好像有人说过,人生关键只有几步,关键一步要么上个台阶,要么掉进沟里,要么平地踏步。
三十三岁以前,我的步子是乱的,高考落榜后学电工、木工都没学成。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打小跟我二哥牛壮学拉二胡,后来被招到了县里一个剧团,只是没过一两年剧团就哗啦啦解散了,我只好另学他艺,最后成了一个“二把刀”的瓦工。
最初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我只能去城里打打工,到快过年时就回家。回家后也没闲着,经常相对象,走马灯似的,见了一个又一个,慢慢地,好像连相对象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格拉底说:“无论如何都要结婚。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你娶到一个糟糕的妻子,你会成为一名哲学家。”我既想幸福,又想成为一名哲学家。于是,我那时常给自己算一算,算法很简单——抓阄。把自己喜欢的姑娘都写到纸上,觉得抓到哪个哪个就能成为我媳妇。年龄越来越大,可写的姑娘越来越少,因为她们都陆续嫁人了。后来我就不写姑娘的名字了,只写“有媳妇”、“光棍”。众所周知,只要多抓几次,两种情况都会抓到。所以,是不是有媳妇的命,靠抓阄无法判断。
当瓦工盖楼房,他们老说我垒的墙不直,我自己看着挺直的,不过垒着垒着还真塌过一两次。后来我学抹灰,又说我灰抹得不匀。而且,在城里拉二胡也不是那么方便。我爱拉二胡,在篱笆狼村,村子不大,想在哪儿拉就在哪儿拉,还有人围着看,甚至拍手叫好。可到了城里,哪怕就是在工地上,我闲一会儿锯锯二胡,就有人说我制造噪音,甚至举报我。城市那么大,一个业余拉二胡的都容不下。
于是乎在城里打了几年工,我就回家放羊了。放羊说累也累,说闲也闲。闲了我就在山上拉二胡。山那么大,有时还有回音,那种感觉真是形容不出来的好。有时我也看看书,看的多是闲书,更多的是算命的书。看书学了些皮毛,没人让我算,我就突发奇想给羊算。比如羊怀孕了算有几个羔,算得还挺准,后来增加难度算怀几公几母,依然八九不离十。再后来我二嫂怀了二胎,我说是男孩儿,生下来后果真是男孩儿。当然,没什么人信我,连我二哥也说我是瞎蒙的。什么事都容易上瘾,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一些小媳妇的大肚子看,她们就赶紧躲开,胆子大的会骂我一句不正经。
我还喜欢画画。我好像打小就有画画的天赋,小时候经常在墙上用煤块画猫、画狗、画小鸭子,甚至还用牛粪画。有一次,我在黑丫头他家的外墙上用牛粪画了个露得有点儿多的女人,黑丫头他大哥非说我画的是他妈,要不是我二哥及时赶到,我差点儿就把墙上的牛粪舔了。养羊后我又买了颜料,业余时间里画各种各样的羊。
眼看我三十三了,快过年时我妈催我去县城买身好衣服,说换换新没准儿有人还给说说对象。那几年养羊挣不了大钱,但那年羊价还可以,我也觉得该犒劳犒劳自己,就到县城买了一身西服。试衣照镜子时,镜中的自己虽说不是那么俊,但也不是那么丑,只是眼见着头发稀疏了。当然不得不提那颗坏了脸上风水的大牙,也因为这颗牙,人送我绰号“牛大牙”。用我侄子侄女外男外女的话来形容:远看桃花流水,近看龇牙咧嘴。
穿上西服在街上走,肯定跟赶羊上坡不一样,就算没那派也得装一下。我提着包正往前走,听到有人喊我:“大兄弟,你过来下。”
回头一看,是一个算卦的。旁边有一排树,树很高很大,树下有好几个摆卦摊的。我往回走了几步,有些犹豫。那算卦的说:“这位兄弟,我看你气度不凡,日后必成大器。你也不用算,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想想以前过得一团糟,他这么一说倒让我对未来大生希望:“算一卦,多少钱?”
“三十、五十、一百,你看着给。”
算卦的问了我的生辰八字,说我有当官的命,只是学业未成失去了机会,不过还是挺有组织能力的。
“我是羊倌儿,放羊算不算组织能力?”
“当然算。”
我有些着急地问:“我还能娶上媳妇不?”
“当然能,不仅能娶上媳妇,而且两三年内还能找个好媳妇。”
“很多女的不喜欢我这颗大牙,我想拔了去。”
他细作端详,随后摆手道:“不可,这是一颗贵牙。这牙猛看难看,细看让你满脸皆活。年少时虽破败,转运后必发达显贵。等着吧,你的贵人快出现了。”
后来他又说了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只觉得他算得不错,给了他一百元就兴冲冲地走了。
一路上我脑袋也没闲着,他说的一些我也不是不懂,平时读那些算卦的书给羊、给孕妇都算得挺准,虽然还得不到羊和人的认可。我寻思,自己学算卦是不是比放羊更好些?
过完年后我又找到这个算卦的,得知他姓白,跟他探讨了一番《周易》。后来我又去找他,请他吃饭。酒过三巡,我认定白先生就是我的贵人,执意拜他为师,白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劝我还是先放羊再说。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回到村里接着放羊。几天后还是不死心,就在门口一边的墙上写了“易运堂”仨大字,又写了小字:起名、择日、风水、预测……可谁信一个放羊的会干这些?十天半个月都无人问津。
一天晚上,我刚圈上羊,就听说黑丫头从县城找了个大师给他妈算了一卦,说是闯不过这年中秋。黑丫头他妈在村里唱过戏,演佘太君演得好,人们都叫她“老太君”。这一年她生病了,病得不轻,但我知道不是绝症。
我寻思着要是给黑丫头他妈算准了,是不是就打响了第一炮?打响了这一炮,是不是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成不成先试试吧,大不了算不准以后不吃这碗饭,万一算准了就能扬名立业了。听说老太君从医院被接了回来,子女们都在悄悄准备她的后事。我买了些礼品去了黑丫头家。
跟老太君说了会儿话,我朝黑丫头说:“兄弟,到东屋去下,有事儿跟你说。”
等一坐到东屋的木椅子上,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兄弟,你把我婶子的生辰跟我说下,我给她算算。”
“算不算也是……行吧。”黑丫头有试试看的意思。
依生辰我解了一番,说:“放心吧,我婶子肯定能闯过八月十五,而且还能长寿。”
“真的?”黑丫头有些兴奋,他的哥哥、妹妹听了也很高兴。
我说:“咱俩是磕了头的兄弟,我不能瞎说。我要瞎说,出门磕掉大牙!”
“能哥,说哪里话,就是不准也正常,谁没有打瞌睡的时候?”
“不过你得找找五种颜色的豆子,就是黑豆、白芸豆、红豆、绿豆、黄豆,我今儿个晚上使使法儿,给我婶子驱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