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作者: 贾新城

三岔口0

繁花镇进入了11月下旬。镇北的北山灰白一片,透过西北风扬起的雪雾,山上浅薄的积雪与覆盖枯黄植被的山体,层层朦胧,交错可见,就像一个穿着浅黄衣服的人罩着一身白纱。白山黑水一词,贴切地描摹了大东北初冬的自然风光。

这初冬,之于此时此地的人,感觉是风中后背阵阵发凉,略带冻腿冻脚。一句话,就是这时令如果你感到了冷,那肯定是你耍俏皮穿得少,不能怪天气。要到元旦前后,才是风如刀割,长时间站在雪地上的感觉,用猫咬脚趾形容最为恰当,而南方的“小土豆”们渴望冰天雪地就是冲着这份冷来的,现在还为时尚早。无论如何,感受到冷总是让人不爽。不过没关系,这里的人们懂得只要捱过去,就是春暖花开、凉爽夏秋。没有世外桃源,能坚守的只有自己的心境。

王木多经过繁花县第二中学的时候,恰逢学校每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他停下脚步,隔着学校镂空的大门,向匀速升起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两名学生旗手不算专业,但紧跟节奏。他管不了旁人,但作为一名警校毕业的镇派出所所长,他伫立在那里行注目礼是发自内心的。二中校长邸洪宽对王木多来说熟悉着呢,论亲戚,邸是他亲姨的儿子,比他这个表弟大六岁。邸洪宽是一个心红的人,虽然身在大东北小镇,但他认识问题有高度: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从我手里出去的学生,都是面向五湖四海的人,塑造一个优秀的人才要从小开始,教育工作者责无旁贷。这当然是难得的,坐到一校之长的位置上,他一点儿也没有躺平。想到这里,王木多觉得该和表哥一起聚聚了,就这周六,正好自己不值班,要找邸洪宽出来坐坐。

邸洪宽与王木多的见面并未等到周六,当天下午3点17分,邸洪宽的汽车就急刹车停到了派出所院外。他打手机唤出王木多,一脸凝重地示意他上车说话。没等王木多饶舌完上午他目睹学校升旗仪式的庄重,邸洪宽就连连摆手说“打脸啊”,五官挤在一起,一副被荆棘缠了手的样子。邸洪宽把汽车门关上,俩人一左一右坐定,他才说出噩耗——“校园霸凌”。

王木多上下“扫描”了一番邸洪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霸啥凌啊,你别被网上那些人带节奏,小时候上学谁还没挨过揍啊。”

“看样子你还没刷到。”邸洪宽说着掏出手机递给王木多,“校园霸凌,校园霸凌,你看,全都是这样的标题,这几个网红大V追问得正凶,要不然我也不会急着来找你。”

果然,短视频平台上已经人声鼎沸了。三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动态画面,配着急促紧张的背景音乐闪来闪去,令人眼花缭乱又心生烦躁。文案大同小异:“繁花镇某初中校园霸凌,一名女生遭三名女生狂打耳光,持续抽打八分钟”;“再现校园霸凌:一名女生惨遭毒打,画面不忍直视”;“偏远小镇校园霸凌,校方管理者何在?”帖子的点赞、评论、转发量都不少,有的转发比评论和点赞都多,大有登上热搜榜的趋势。一个粉丝二百三十万的女大V对着屏幕高谈阔论:“看到这样的视频,我实在坐不住了。校园霸凌何时休?请校方给出事件真相,回应广大网友的关切。救救孩子!”点赞量一万三,评论区里更是炸了锅。

“八分钟?八分钟人都给送走了。”王木多把手机还给邸洪宽,“啥时候的事?我是说打人。”

邸洪宽告诉王木多,视频里出现的四名女生确实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虽然光线昏暗、人影晃动得厉害,但他一看都能叫上来名字。可视频拍得黑咕隆咚,也没个参照物,他开车来时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是学校的哪个角落。至于时间,他当然也不清楚。反正,三年二班的吕晶老师把情况甫一报告给他,他刷了几下手机就往王木多这儿赶。“大事不妙,”邸洪宽眼巴巴地瞅着王木多,“必找木多啊,老弟。”

因为邸洪宽熄了火,车内温度低,没多久,前挡风玻璃和驾驶室两侧车窗都蒙上了一层雾气。人的呼吸气流在冰凉的玻璃上液化,而这雾一蒙上,给整个车内空间增加了冷酷而神秘的氛围,好像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王木多伸手拧钥匙发动汽车,见邸洪宽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指了指车窗说:“吹吹玻璃。”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刚打开通讯录页面,就有电话打进来。

“见过接电话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县公安局局长孙孝安在电话里笑了,“你接得再快一点儿,就把我顶回来了。”

王木多附和以尴尬的笑声:“我正要给您打电话汇报情况呢。看样子都是一件事,二中校园霸凌,这事蹊跷加诡异啊。”

“蹊跷加诡异?”孙孝安语气显得颇感兴趣,“行,那你抓紧过来说。”

王木多截住孙孝安的尾音,说他现在去公安局就耽误事了,他得立即去学校找到那四名女学生把案情搞清楚,用最快的速度形成一个案情通报,先把网上的那些个酒糟子给摁住,别一个劲儿地发酵是第一要务。孙孝安表示同意,说他先跟县委宣传部那边碰个头。“案情抓紧时间调查清楚,要注意工作方法,实事求是,不枉不纵。”孙孝安交代道。

“走,我拉你去学校。”邸洪宽带着一块石头落了地的表情挂挡踩离合,“还有半个点放学。”

“停,停!”王木多让邸洪宽停车,打开副驾驶车门跳了下去。他拨通副所长马伯乐的电话,让他通知内勤潘红带着笔录材料用纸,然后他俩一人开一台车立即到派出所门口集合。邸洪宽下车走到王木多跟前说:“我这一台车就够了,干吗搞三台车?”王木多掏出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兀自吞吐,氤氲的烟雾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潘红、马伯乐开着两台车一前一后停到邸洪宽汽车后边,潘红的车身猛一撅哒,像是憋灭了火停下来的。

王木多用脚碾灭抽了一半的烟,招手把三人召集在一起:“伯乐你去县局网安大队,跟他们一起查清二中校园霸凌事件的首发人和转帖人,孝安局长知道这事。潘红拉我去二中。邸校长,你开你的车去县教育体育局,等他们叫你去,你就被动了。”

王木多说完,跟着潘红朝她的红色雷克萨斯走去,马伯乐说了句明白,大步跑向自己的汽车。只有邸洪宽站那儿没动,王木多便朝他微笑着哼了一声:“你我兵分三路,唱一出京剧《三岔口》。”

“《三岔口》?”邸洪宽一边转身一边摇头,心想跟你们这帮警察打交道,真是够费脑子的。

上了车,王木多果然开唱:“恼恨奸贼太猖狂,太猖狂!私通北国害忠良,要拆毁杨家天波府,俺焦赞一怒去汴梁……”

潘红小巧的鼻头闪着微光,一对大眼珠骨碌碌:“您老这唱腔,我好久没听到了。”潘红来了个急转弯,“听这腔调,我看要超出什么霸凌事件。”

王木多嗯了一声:“摸黑打斗,我也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呢。”

三组通往不同方向的车辙,以出发点为原点,分别放射出六条弧线,然后在轻雪覆盖的柏油路面上浸润成三条黑龙,带着相同的目的,朝着不同的目的地,飞腾前行。一阵阵卷雪风过,它们的颜色渐渐淡去,融入了混乱交织的线条中,就像千万车子混入滚滚车流,谁晓得哪辆车里坐着天使,哪辆车里坐着魔鬼呢?即使是露出了面貌的活人,又有谁能慧眼分辨善恶忠奸?你看影视剧中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哪怕刚好就是劫机者,在他们登上飞机的时候,空姐照样会点头微笑迎接,说一句:欢迎光临。

县委办公大楼三易其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西街南山坡搬到东街菜市场旁,三年前,那里建起立交桥,人流增加,环境嘈杂不利于办公,于是去年9月25日迁入千年河畔的新址。

新址之上的旧楼是原繁花县第一百货大楼,一层是出售各种农用器具的农杂区,最开始连牛拉犁的铧子都有。到了2010年后,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农杂区也改成了手机店。二楼的家具商场、三楼的电信传呼,也渐渐从门可罗雀到烟消云散。

千年河畔,依山傍水,县委楼前的一段甬道与河上的美丽桥垂直呈英文字母“T”形,倘若把河岸上的北山也画成一条横线,那便形成了一个“工”字。此时,大院门前的这条千年河虽已结冰,但尚未冻实到底,应了那句“表面异常平静,内里暗流涌动”。其实,不光是大河,整个人类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县委2号会议室是一个多功能厅,宣传部、县网信办、教育体育局、公安局等部门和单位相关同志悉数到场。大家按照座谈会的桌型围坐在一起,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李庆国主持碰头会。根据大家从不同角度反馈的情况,这几个网络舆情相关单位和部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获知“县第二中学学生涉嫌校园霸凌事件”这一网络负面舆情的,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你联络我、我沟通你,都是主动投入进来,迅速派员集结到县委大院,面对面研判、制定有效应对措施。

网信办副主任沙秋颖通报最新网络舆情进展。从目前情况看,视频发布账号数量并未井喷式扩大,帖子转发量不大,网民留言还是集中在那几个热门账号和帖子下,留言内容清一色的都是质疑、声讨甚至辱骂,留言数量不断增加,留言跟帖愈积愈多,虽未被网络平台推上热搜榜,但业已形成网络热点。

教育体育局宣传处处长耿彪汇报了二中校长邸洪宽之前介绍的情况,涉事视频中的四名女学生确系二中学生,被打者叫李雨,三名施暴者分别叫张力、孙佳祺、王一,其中动手扇耳光的是张力,孙佳祺和王一负责围拦。

公安局宣传科科长刘跃传达了副县长、公安局长孙孝安的指示,以最快速度查明案情,实事求是拟定案情及处理情况通报,经县相关领导审定后,第一时间向全社会发布,以正视听,防止恶意炒作,给学校、全县乃至全国教育系统造成不良影响。随后,刘科长介绍了当前工作情况:镇派出所王木多所长已带队赴第二中学展开调查,局网安大队会同派出所同志正在开展另线调查。

李庆国总结说:“现在大家是在跟舆情赛跑,而决定谁最后撞线取得胜利的关键,是公安这边尽快查明并还原这起校园霸凌事件的真实情况。‘校园霸凌’这个词在繁花县还属于新鲜词,快速流行起来完全是拜互联网所赐,说到底无非还是孩子欺负孩子。当然,网络舆情不分地域大与小,就看被炒不被炒,毕竟,目前十万百万网民的目光都对准了繁花县,对准繁花县二中,这是目前繁花县最受关注的大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庆国边说边站了起来,“当然,网络不听抱怨。我还是去解决大家的盒饭吧,县委晚上食堂没饭。”

听了这话,与会人员看表的看表、看手机的看手机,可不,都下午五点一刻了。有些时候,时间似乎过得比平时快。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时代发展,社会前进。现在的人们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就是有一种被日新月异的发展甩在后头的感觉,觉得自己跟不上趟。

实话实说,在座的这些“70后”上学的年代,学生们在校园里面打架都是连锹带棒的,动刀的也不是没有过,但印象中没谁报过警。受伤的住院,打人的赔钱,学校给予记过处分也就是了,开除的都少。没有人使用过“校园暴力”这个词。而今,在互联网广大网民的监督之下,必须要走法律渠道处理,而且要迅速——“请有关部门回应全网关切”、“给全社会一个交代”,政府被网民点名已成常态。

此刻,在第二中学吕晶老师的办公室,王木多和潘红的案情调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第二中学三年二班学生张力、王一、孙佳祺对殴打同班同学李雨的事实均表示承认。也就是说,网传视频中的“校园霸凌”事件真实存在。这种客观性,邸洪宽之前已经给予证实。

周一下午,三年二班的后两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课上,女生基本上是“放散羊”的。喜欢点儿运动的,或去篮球场跟男生一起扔几个篮球,不喜欢的,或继续趴在教室桌子上做卷子,或干脆“葛优躺”躺在椅子上发呆。总之,体育课都被大家理解为休闲放松课。

王木多带着潘红来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吕晶老师已经等在大门口了,门卫师傅第一时间把电动门杆升起。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吕晶坐在车里告诉王木多,那四个涉事学生,三个打人的都在教室,但被打的李雨中午放学的时候请假了,说是她母亲来镇里看她。

到了停车场,吕晶一边下车一边问王木多要不要给李雨母亲打电话,她拿不准没敢先打。王木多说:“先不打,看那三个学生什么说法,然后再作计划。”吕晶显得非常积极,建议找学生了解情况最好去她的办公室里谈,而且由她一个一个地去教室找,现在的孩子自尊心都极强。王木多肯定了她的一部分建议,但三个学生要一起叫出来,单揪容易出问题,询问其中一个的时候,另外两个安排到别的办公室就行,由吕晶老师负责看管保证安全。如此轮流交替,全部问完以后,再一同送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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