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大师

作者: 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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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午十点,楼下的工人忽然笑翻了。因为看大门的王老头儿居然穿西装打领带拎着公文包走进厂里,这不是装相嘛!可厂长杜鑫盟没笑,他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往下看,比楼下的工人们看得更全面。他注意到王老头儿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本市唯一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朱德诚。因为谈收购不是第一次,每次谈到最后会计师事务所都要介入,所以杜鑫盟见过朱德诚。

难怪一大早就没见王老头儿呢,原来他是去请朱德诚了。他去请朱德诚干什么,难道今天来谈收购的人是王老头儿?

不可能。王老头儿是厂里看大门的,而且是不拿工资的看门老头儿,其实就是个收废品的,因为跟前任厂长混得熟,不知怎么七混八混就混成了工厂看大门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本厂职工,但杜鑫盟清楚,王老头儿不拿工资,没编制没合同,连个临时工都算不上。这情况别人不清楚,但杜鑫盟作为一厂之长,掌握着全厂的人财物大权,厂里这二十几个人的身份和来路他还是了然于心的。看大门的王老头儿因为跟前任厂长攀上老乡加“本家”,混着混着,就给自己混上个看大门的“职位”,虽说是有点儿求生存折腾事儿的本事,但他怎么可能是厂子的收购人呢?绝对不可能!

那他就是介绍人?

这倒有些可能性。因为收购谈了几轮都没谈成,二轻局急了,给了最后期限,若再谈不成,铝制品厂就地解散,从厂长到看大门的一律自生自灭。杜鑫盟作垂死挣扎,上周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全厂职工有一个算一个,明天放假,全都给我出去联系私人老板,把我们厂吹得好一点儿,争取尽快找到一个大老板来把工厂收走。牵线成功者,奖励两万元现金,立即兑现!”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全厂职工?包不包括我看门王老头儿啊?”此话一出,当即引得哄堂大笑,都觉得你一个看门老头儿不好好站岗,跑到这儿瞎掺和什么,你能听懂吗?谁知等大家笑够了,厂长杜鑫盟却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了一个字:“算!”

工人们笑得更欢了。难道就是那天这个“算”,让王老头儿在两万元重赏之下充当“勇夫”,还真介绍一个私人老板来了?

2

钢城铝制品厂是1958年与当地的钢铁公司一起成立的,至于为什么“一起”,据说当年钢铁和有色金属没有分家,都属冶金工业部,所以就在建设钢城钢铁公司的同时,“顺带着”建了一个钢城铝制品厂。但同样出身的兄弟不一定有同样的命运。随着时代的滚滚洪流,钢城的钢铁公司成了全国著名的六大钢铁企业之一,而钢城铝制品厂却沦落成市二轻局下属的一个集体性质的小厂,连钢铁公司的一个小指头都算不上。

最倒霉的当属老厂长王胜利,他是山东人,南下干部,有人说他是山东老八路,也有人说他是莱芜战役中被我军俘虏过来的,连“王胜利”这个名字也是加入革命队伍后部队首长重新给他起的,他在国民党那边时叫“王富贵”。但不管是老八路还是俘虏兵,反正人家是南下干部错不了,在当年那是牛得很,说话都像开机关枪,带炸声的。后来钢城发展了,成立了市轻工业局,据说王胜利的工资级别和局长一样高。再后来,从轻工业局里分出“二轻局”,统领全市集体性质的小厂,如电镀厂、印刷厂、制钉厂、砂轮厂,等等,当然也包括铝制品厂。论级别,王胜利或许能当二轻局局长,可他的位置却一直没动。传说一开始是准备让他当二轻局副局长的,但他自己不愿意,说自己是带兵打仗的,坐不惯办公室,还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到二轻局当一个副局长,还不如在铝制品厂当一把手痛快。于是,三十年一贯制,一直干到了退休。

铝制品厂的主打产品是“车子”,听上去像是和“一汽”、“二汽”一样制造汽车似的,其实它生产的是一种烧开水用的铝水壶,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叫成“车子”,或许是从“催子”、“催水快烧开等着泡茶”演变过来的,也可能是“炊子”,毕竟烧开水的用具也算一种“炊具”。但不管是“催子”还是“炊子”,用钢城当地的方言一说,居然和“车子”的发音完全相同!当年在该厂上班的人也与在钢铁厂上班的人一样,同属于工人阶级,同样光荣与自豪。可三十年后,当钢铁公司正在积极推进股份制改造准备上市的时候,铝制品厂却维持不下去,成为市二轻局的包袱而寻求私人老板来收购了。老厂长王胜利就是在这个时候退休的,接任的新厂长就是杜鑫盟。

老厂长退休当然是因为到年龄了,但似乎也不全是,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像王胜利这样的南下干部即使年龄到了也是“退居二线”,而非直接退休。导致他直接退休的主要原因还是铝制品厂严重亏损,发不出工资,成了二轻局的包袱。上面对他不满意,工人对他有意见,王胜利自己也觉得再干下去没什么意思,焦头烂额、身心交瘁,不如借坡下驴,直接退休。

新厂长杜鑫盟军校毕业,从见习排长熬到副营职参谋,刚刚结婚,正打算再上一层楼让老婆随军呢,没想到赶上大裁军,中央召开专门会议,落实退伍转业军人安置问题,钢城各单位都有安置任务,必须坚决执行。杜鑫盟是干部,不能像普通退伍军人那样安排到钢铁厂当工人,他被分配在市二轻局坐办公室,可具体在哪个位置上“坐”呢?正好,铝制品厂的老厂长退休,机关干部们没人愿意下去当“鸡头”,正愁着派不出厂长,就让杜鑫盟去了。他哪里知道铝制品厂是个“老大难”,再说知道也得去,革命军人没有向组织讨价还价的习惯。可杜鑫盟做梦也没有想到,领导派他到铝制品厂的任务不是让他领导全厂大力发展生产,而是让他想办法把工厂卖了!他想不通,跑回局里找领导理论。领导说:“你如果能杀出一条血路,让工厂起死回生更上一层楼当然更好,但丑话说在前头,二轻局本身就像二妈养的,自身难保,再来一场‘改革’必然自生自灭,所以人财物一样给不了你,不但给不了,还要催你通过卖企业把拖欠银行的几十万贷款还了,那可是老厂长在的时候局里出面协调兄弟工厂提供担保的,你不偿还,不但你们自己要死,还要把为你们担保的兄弟企业拖死。”

领导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杜鑫盟只能想到一个铝制品厂,而领导看的是全局。但即便如此,杜鑫盟在心里琢磨,就是卖厂,也得是一切办法都想尽之后的最后选择,哪能一枪不放就撤出阵地呢!

3

局里为杜鑫盟分配了集体宿舍,他和一个大学生同住一间。到了铝制品厂后,他发现工厂虽然快倒闭了,但给厂长安排个住的地方还是有的——就在厂长办公室里面,另有半个楼梯间,就是利用楼梯的后半截开辟出的一个小半间,曾是老厂长午休或晚上值班临时休息的地方。杜鑫盟在钢城一个人,与其每天跑回去和大学生挤一间集体宿舍,不如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小半间对付。但集体宿舍不能退,万一厂子卖了,他也不能睡在大街上啊,所以他准备偶尔回去住两天。

杜鑫盟和同宿舍的大学生打了个招呼,说厂里最近有点儿忙,平时他打算住在厂里。大学生虽然疑惑一个濒临倒闭的工厂能忙什么,但仍然对杜鑫盟点头微笑,心想,你不回来住,我正好可以让女朋友来宿舍约会。遂主动帮杜鑫盟收拾东西,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塞进杜鑫盟的军用旅行包里。大学生发现军用旅行包设计得很科学,居然能把杜鑫盟几乎全部的生活必需品装下,如果再把铺盖卷打成一个背包,这位大哥就可以彻底搬走了。可杜鑫盟并没有打背包,他把褥子和被单留在集体宿舍的床上,摆出一副随时会回来睡的样子,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杜鑫盟是周六的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才推着自行车进厂的。看门的王老头儿问:“厂长,您是打算住在办公室吗?”

杜鑫盟回答:“是,省得来回跑了。”

王老头儿没再问什么,就帮杜鑫盟提包。那个军用旅行包蛮重的,但王老头儿劳动惯了,居然拎着一路小跑着上楼,熟练地把厂长办公室的门打开,开灯,再打开里面小半间的门,利索地帮新厂长整理小房间。

杜鑫盟锁好自行车上来,见王老头儿在帮他收拾屋子,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谢谢!”

王老头儿也没坚持,住了手,走的时候把外面的门给轻轻带上了。

看着王老头儿的背影,杜鑫盟忽然意识到,这王老头儿不仅是工厂看大门的,还是工厂事实上的“总管”,不然他怎么会有厂长办公室的钥匙呢?他觉得这情况不大正常,但想到自己刚来,很多情况不熟悉,隐约听说王老头儿是老厂长的亲戚,深得老厂长的信任,所以杜鑫盟就没有当场收回王老头儿手中的钥匙,想着过几天了解清楚情况再说吧。

第二天是厂休日,“了解情况”自然无从说起,因为除了王老头儿,厂里一个人没有,杜鑫盟总不能向王老头儿“了解”王老头儿吧?

其实就算不是厂休,杜鑫盟想了解一些真实情况也不容易,因为厂里的一些能人都因为厂子不景气调走了,包括之前一个很能干的女办公室主任,调到了旁边的羊毛衫厂,那边效益好。还有一位学金属加工的大学生,二轻局原本想提拔他当副厂长,甚至准备让他接替老厂长,可老厂长王胜利这一关无论如何通不过,他把这个大学生说得一无是处,最终把人家气跑了,什么都不要直接下海去了深圳。还有财务经理张杰才、车间主任李元宏、技术员陈思进,等等。总之,因为厂子效益不好,也因为老厂长思想僵化,老是以他们那代人的思维方式对照今日的年轻人,结果厂里有关系的、有能力的、有出路的人基本上全部走完了,以至于杜鑫盟到任后,连个主动向他汇报的人都没有。而涉及“人”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前任厂长的问题,杜鑫盟是不能随便逮着一个人就问的。

他正寻思着,只见王老头儿背着一台洗衣机上来了。

这洗衣机背得很专业,有专门的背带。杜鑫盟看了很吃惊,心想,换我一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把一台洗衣机搬上楼呢!更让他吃惊的是,王老头儿很懂人心,因为杜鑫盟昨晚就在为洗衣服的事情发愁,今天上午王老头儿就把洗衣机背上来了!能这样准确洞察领导心思的老头儿,人才啊!难怪深得老厂长的信任!

其实昨晚杜鑫盟寻思的不是洗衣服,而是洗被单。因为他为了留后路,把自己原来用的那套铺盖全都留在集体宿舍没带过来,看到小半间里的铺盖还蛮新的,他就想着凑合着用,没想到一睡上去就闻到一股霉味,搞得他几乎一夜都没睡好。他正在寻思着今天是上街去买一套新的,还是把厂里的这套卷起来拿回机关集体宿舍,把自己之前用的那套换过来。如果能把这套有霉味的床单洗一遍,晚上干了就能用,省钱省时,可单位厕所里的水龙头,洗件衣服没问题,洗床单被套不是件容易的事,这要是有个洗衣机就好了……正想到这里,王老头儿就背着一台洗衣机上来了!你说这老头儿神不神?

看着王老头儿吃力的样子,杜鑫盟伸手要帮扶他一把。老头儿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不碍事,您一用力,我反而找不到平衡了。”于是杜鑫盟就不用力,象征性地扶着洗衣机,“帮”王老头儿一步一步走到盥洗间。

盥洗间和一间办公室一样大,被分成里外两间,里间是四格门对门的厕所,外间的一侧是一排水龙头,另一侧只有一个烧开水的电热水器,较为空旷。王老头儿小心地蹲下身子,把洗衣机放稳,卸下背带,杜鑫盟才看清这是一台旧洗衣机。

“你从哪里搬来的?”杜鑫盟问。

“买的。”王老头儿回答。

“买的?”杜鑫盟问,“多少钱?”

“五十元。”

“这么便宜?”

“当废品卖的嘛,”王老头儿说,“废铜烂铁,可不就五十块钱。”

杜鑫盟很想问,你买一个废铜烂铁回来干什么?但临到说出口,却改为:“能用吗?”

“差不多吧。”王老头儿说,“我估摸着就是传动带松了,换一根新的就行。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的,我先在旧传动带上多涂一点儿松香,您先对付着把老厂长用过的床单和被套洗了,等哪天找到新传送带再换上就妥了。”

“能行吗?”杜鑫盟问。

“我估摸着行。”王老头儿说,“您先回去把床单和被套拿过来,我现在给传动带涂松香。”

杜鑫盟不放心,问:“万一不行呢?”

王老头儿回答:“万一不行,我们俩齐心协力在水龙头那儿把老厂长留下的床单和被套洗一遍。”末了,王老头儿怕杜鑫盟仍然不放心,补充道,“被单其实不脏,就是时间长了没人盖生霉味了,我们用自来水冲洗两遍,拧干,大太阳一晒,保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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