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声响彻云霄(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张运涛

号声响彻云霄(长篇小说连载)0

己卯兔年

1争取成为优秀实习生

2争取到县城高中,最好是一高

3做暑假工

4做有特色的语文老师,争取

5若工作环境不好,考研

6与学生相亲相爱

7读书70本,抽空写作

——1999年年度计划

1

故事为什么要从1999年开始?一个原因是吴亮这一年大学毕业,是他走入社会的元年。另一个原因是,他想模仿父亲——他在父亲留下的书里发现了好几份年度计划。

这一年,优秀实习生和进一高的愿望都实现了,但吴亮没做成暑假工,培训机构不要语文老师。整个暑假,吴亮都在父亲的书房里。

开学前,吴亮回了一趟王畈,看爷爷。爷爷的午饭比别人晚,小鱼煎糊了,黑乎乎的。爷爷眼睛没问题,他只是喜欢吃熟透的食物。小鱼也不是专为吴亮准备的,爷爷喜欢赶集,逢集都要去买点儿什么回来。爷爷不缺钱,他有短暂的新四军经历,政府每季度给他发一次生活补助。

“老铁门口停了辆车,可能是他闺女回来了,我等会儿去问问。”吴亮晚上要赶到学校参加沿淮一高新学期第一次全体教师会,爷爷想让他蹭车。

“别问了,我还得回我妈那儿一趟,带些东西。”吴亮正在用压水井压上来的凉水洗脸。

“不耽误的,又不多远,拐一下嘛。”爷爷讲话经常一语双关。他上过私塾,当过村小老师,吴亮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在姚老师肚子里折腾了一夜,天亮才出来。

吴亮也看到了那辆车,黑黝黝的,堵在老铁门口的路上。

老铁的房子是王畈最老的,还是瓦接檐、茅草顶——被扒过几次,茅草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用油毛毡补了,有的地方用了石棉瓦。老铁的老婆一直在外面躲计划生育,生了四个闺女才迎来一个“带把儿的”。老铁姓雷,出了名的能干,年轻时经常挑百十斤的菜四处赶集,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大闺女雷静读不进书,不到十四岁就被亲戚介绍到城里给人当保姆。主家有权势,孩子大了,就把雷静安排到县政府招待所当了服务员。

爷爷很快返回来:“我说吧,人家小静说没关系的,能跟大学生坐一辆车,好啊。你说啥时候走,小静说依你的时间。”

吴亮过去时,“带把儿的”小根正拿着个破毛巾擦车,院子里狗在叫。

“回来了?”老铁出来,喝退了跟在身后的狗,随手关了院门。

吴亮恭敬地叫了声雷叔。院门又开了,老铁身后闪出一个女孩儿,奶黄色连衣裙,无袖的那种。吴亮的眼睛像架全自动照相机,不动声色地定格了那双丰腴的胳膊。

“大学生,你想什么时候走?”女孩儿问。

“静静啊……”吴亮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握手又觉得不合适,顺势在左手背上搓了一下。

“多少年都没人叫我静静了,”雷静倒是很自然,“亮哥——我叫你亮哥可以吧?咱们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四年吧?”吴亮故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似乎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激动。

“你出去六年了吧?”老铁扭头问雷静。

“六年多。亮哥比我大两岁,我79年,亮哥77年,是吧?”

吴亮说:“是,77年2月。”

雷静把要带的东西放到后备厢,也在后排坐下。吴亮说:“前排视线好。”

司机替雷静解释:“前排是秘书的位置,领导和客人都坐后排。”

这个,吴亮还真不知道。

车到镇中学宿舍,雷静下车就叫姨,姚老师没认出来——在王畈,晚辈叫她婶,或者大娘。吴亮介绍:“妈,这是静静,前面雷叔家的。”

姚老师拉住雷静的手:“大姑娘了,好漂亮。”

行李早已准备好,一纸箱书、一纸箱日用品、一张凉席,姚老师临时又找了两床棉被出来。“趁着有车,一块儿带过去。”又把吴亮拉到一旁悄声说,“县城老有打闷棍的,尤其爱盯着那些成双成对的,你可得注意。”

姚老师误会了,以为两个年轻人有意约好的。吴亮说:“妈,我知道。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怕什么?”

这个暑假,县城好几个男人被打了闷棍,一个商场的家电部经理,一个某乡副书记,一个医院科室主任……都是私下里传的,公安局没接到报案。被打的都是有家室的,跟外面的女人幽会。打闷棍的人也聪明,知道打了也没人报警,劫财还能顺手劫色。

路上,雷静问:“还没报到?”

吴亮答:“今天开全体会。”

“有没有宿舍?”

“暂时住实验室的准备室。”

“收拾好了?”

“好了。”

雷静强忍着不笑出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吴亮不知道是车在颠簸还是因为她的笑,不好意思扭头看她。雷静笑罢,又说:“亮哥有领导范儿。”

吴亮没听明白,只好傻傻地跟着笑。

雷静说:“领导话都少。”

经过招待所,雷静没让司机停车,说先到一高。吴亮说:“别麻烦了,我叫个三轮车。”

雷静说:“那怎么行?咱行李多,捣腾来捣腾去,费劲。”

2

一高在北关——严格说,北关还往北,离县城足有两公里。县城小,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年,才有公交车把县城和学校连起来。中心街穿过护城河,再往北是居民区,接着是妇幼保健院、防疫站,党校和教师进修学校相对,最后才是一高。学校对外的宣传材料上说:“地处清水河北岸,幽雅安静,是工作、学习的好地方。”安静是安静,雅却谈不上,学校厕所的污水直接就排进了清水河,水自然清不了,老远就能闻到空气中的恶臭。要是没有那条臭水沟,那一段的景色还是不错的,路两边的杨树又粗又高,很是挺拔,像是映衬着吴亮的心情。

校门朝西,新建的。吴亮上学时来过一高,一南一北两个砖头砌的柱子,两扇网格大铁门。新校门南北各两间小房子,门头上贴了红色的琉璃瓦,很精致。对着大门的校园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二十年了,足以荫蔽下面的小道。虽然还没开学,气氛已经渲染起来了,头顶上挂满了横幅:“今日一高学子,明日国家栋梁”、“青青校园喜迎莘莘学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是第一次来一高。”雷静说。

“以后常来。”吴亮觉得那是他这一天说的最得体的话。

车在实验楼前停下。雷静抱着毛巾被毛毯,跟吴亮上去认门。司机见状,抱起另一个纸箱跟着。老房子的墙壁一摸一手白灰,水龙头关不严,啪嗒啪嗒有节奏地滴水。床也是老式的,老教师淘汰下来的木床。雷静说:“没空调怎么睡?你跟我到招待所吧,我们那儿空房间多。”

吴亮说:“明天买个电扇就对付了。”

“还没开学,你明天来招待所吃早饭吧。”

吴亮婉拒:“太远……”

屋里两张床,他跟姓杨的老师同住。吴亮选了靠近日光灯的那张,铺上凉席,毛巾被、毛毯、被子都扔到上面。他之前在镇中学住的是老教室,没有吊顶,房顶上拉上网格线铺上报纸当天花板。白天还好,晚上经常有老鼠跑过来跑过去。

送他们下楼,吴亮走在后面。雷静一根冲天辫,走一步向上翘一下,再走一步,再翘一下。吴亮没说,但心里计划着明天下午买个西瓜去招待所,算是感谢。姚老师经常说:“人啊,来往多了就亲了。”

晚上开会他才知道自己还是新生班主任。马上就开学了,班主任事多,分男女生寝室、分班级卫生区、领新生名单、领打扫卫生的工具……开学那天更忙。

第一天上课,吴亮站到讲台上,发表第一次讲话:“我叫吴亮,也是新人,跟你们一样。新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满怀激情,准备大干一场。是不是?”

没人应声。

吴亮扫了一圈,学生们大多低着头。“你们是谁?怎么看自己?我想知道。”

“我们是自己。”后排有人嘀咕一声,没有举手。

“想一想,十年二十年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当女飞人。”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站起来。还是后排。

同学们都扭头看她。女生很醒目,脖子伸得长长的,像是要从后排跑到前面去。还有她那件红色的秋衣,让吴亮一下子联想到老公鸡。

“百米飞人。”女生补充说。

吴亮庆幸女生的补充,他差点儿理解成女飞行员。“好!亚运会女飞人好像就是咱们国家的。”

“李雪梅,”女生说,“她还破过奥运会纪录。”

“相信你也能。”

刘红蓼——想当女飞人的女生,带动了其他学生,有人想当护士,有人想当律师,还有人想当升旗手……时间差不多了,吴亮说:“好,今天先到这儿。第一堂课,我送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是:怀疑一切。”

学生们都翘着头。

“包括对自我的怀疑与否定,这是人类进步的根本。”

3

清理操场是每年新生入学的例行活动。操场在教学楼对面,外面是一个椭圆形的跑道,煤渣铺的。跑道里面三个球场——并排两个篮球场,南边的空地是草地,充作足球场。足球场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两端放了两个锈迹斑斑的铁框子算是球门。地面都没有硬化,篮球场虽然早踩实了,但一个暑假没人走动,也有野草钻出来。

刘红蓼几乎能叫得出操场上所有花草的名字,艾蒿、马齿苋、牛筋草、野燕麦、野鸡冠花、小飞蓬、车前草、益母草、勒草、马唐草、苍耳、苘麻、虎尾草……她指着跑道那边:“看到那几个红红的穗子没,红蓼,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吴亮问她怎么认识这么多花草,刘红蓼说:“好多都是中药啊,红蓼也是。”语气里有种理所当然的劲儿。

一个男生抢着说:“吴老师,她爷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医生。”

刘红蓼纠正:“赤脚医生。”又接着介绍红蓼,“红蓼除了观赏性,还有活血、止痛、利尿的功效。”

吴亮抽空给姚老师打电话,汇报教学生活。电话那边,姚老师大多是语气词,该叮嘱吴亮注意的,早叮嘱过几百遍了。吴亮说他夜自习还有一节辅导课,得挂电话了,姚老师问:“静静送你到学校的?”

吴亮说:“有车真好。”

姚老师顿了顿,又问:“你们没再见面?”

“见过啊。”

“几次?”

“就一次。”

话筒两端安静了一会儿。姚老师说:“静静是非农业户口。”

吴亮说:“知道。”

“她爸她妈都不是非农业户口,她又没上多少学,怎么搞到的?”

“听说是八千块钱买的。”

“八千?老铁舍得?”

吴亮想想也是,给他们家那个“带把儿的”买还差不多。

姚老师说:“都传她跟人好。”

“跟谁好?”

“我哪知道,好像是个什么官。招待所也是那个官安排进去的。”

吴亮听出了姚老师的意思。那天晚上的辅导,他没有在班里转悠,一直坐在讲台上。

班主任有点儿像学生保姆,生活、纪律,样样都得盯着。开学没几天就有好事的老师提醒吴亮:“你班里有个男生头发太长,从背后看像女生。”

吴亮知道是吕克,还没顾上找他谈话就出事了。

吕克座位靠后门,趴桌上午睡,被两个打闹的同学冲撞。吕克让他们滚远点儿,其中一个同学不服气,回骂了一句,吕克上去一拳打在对方眼睛上……

都有错误。教室不是打闹的地方,吕克更不该打人。处理完,吴亮又把吕克叫回来,指着他的头发:“好多头皮屑啊。”

吕克下意识挠了一下头:“下自习就洗。”

吴亮说:“发质好,头发多,不好洗。”

吕克附和:“是,每次洗头可费劲儿了。”

吴亮趁机建议:“短一点儿就容易多了。”

吕克警惕地看了看他:“我喜欢长发。”

“为什么?与众不同?”

吕克没吱声。

吴亮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是打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不过呢,头发毕竟只是头发,哪能承载那么多特别的意义?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学识,而不是头发。”又说,“你脾气也太坏了吧?同学之间,和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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